除卻宣雲漓與父王入宮的旨意,長公主背負的,還有國家對于忠臣的信任,而彼時九州之地中最為鄰近雲珏的忠臣,乃是顔卿的父親——淩帝朝禦史官,顔鹄。
至今我不大清明的記憶裡,還隐約記得九歲那年顔卿對着我手舞足蹈地描繪她是如何如何遇見長公主,而钺泧長公主雲渺,又是如何如何與她的父親結緣的。
此話......還需從雲渺離宮當夜說起。
月色急匆匆地追趕行人的馬速,可彼時長公主奔命的快馬腳程似乎不是很能跟得上她豁出性命去奔跑的心迹,背後,尚有十數人穿梭于林間,仿佛獵鹿。
一支箭矢擦着她的右肩膀過去,她忍住悶哼,不欲給身後本就窺視不清的敵軍一個自己的具體方位,林間驟起大霧,而淅淅瀝瀝地,竟隐約下起雨來。
雨水,似乎能洗淨人世間所有的罪惡,連同晉婉和那些被她舍下的人命,在這樣風聲簇簇急吼的夜裡,似乎都不重要了。
一切言語,都會化作深秋的風聲,同天底降下的戾鸢一起,銜恨而去。
身後來人緊追不舍,已出了皇城内郊,雲渺一路上悄然告訴自己不要回頭,千萬不要回頭,若依武學兵法,回頭,便是給了敵人一個可趁機會的空門。
她提着心跳,砰砰砰砰地,将馬蹄踏碎滿地枯枝黃葉,絕塵而去。
林間風盛,待出了這片林子,便更加無處安身了。雲渺環顧左右,想前方再過一裡便是平原荒草,那地方一馬平川,人若想藏身登天也似,而身後十數支箭矢仍在源源不絕地緊追着自己前進的馬蹄,不舍晝夜。
想當年......父皇說自己文課不修隻谙武業,還真的不是沒有絲毫道理!
深秋九月,寒露宮上下着寒裹素,為昨日先帝驟然駕崩之事,滿宮仆婢再不敢興一字高聲言語,現今未到冬日,天子卻一向有些易咳畏冷的毛病,據沈太醫的脈案陳述,此乃雲珏自生來便有的疾病,屬弱症之列。
顔卿為此,尋遍了寒露宮内外所有草藥,未找到醫治雲珏的解法。
彼時先皇不過才駕崩一日光景,顔姑娘來東宮任事也不過方才一日,與雲珏尚不熟稔,對着那一向孤獨慣了的背影,并不敢貿然上前打擾,便自作主張,于天子不知不察的角落裡暗暗窺視,記下小天子一日三寝,每寝睡不過一個時辰的作息習慣,悄悄地在無人處習練出一種并不會打擾聖躬的腳步聲,我想心細如發,亦不過如此。
為服喪,内六宮上下人人要挨到臘月才許供炭,可唯獨雲珏所在的寒露宮中暖意融融——早前因先皇喪儀,雲珏于大典之上便已然犯了咳疾,咳喘之至險些便順不上來最後一口餘氣,同他家父皇一道死在素缟之地,此身不必再有人問津。
時下,梅花開放的時節未到,雲珏凝眉擱下筆,隔一扇朦朦紗窗,眺望窗外已被寒風摧折的樹枝丫。光秃的樹枝丫随寒風搖擺不休,雖彎不折,極有些凜冬寒梅的風骨。
觀梅花,使他憶起一人。
晉婉雖不許雲渺出宮,好在皇子皇女們向天子報備課業乃是祖宗禮法,始皇帝一朝時定下的規矩,故每年這一日,雲渺被準許觐見她的父皇雲寰。
雲珏自認,他不是一個善于言辭的人,說出的話往往詞不達意,極易引人誤會。為減少不必要的争執,他素日總是寡言。是年七月,正逢上父皇身子轉好,起了興緻考校一番子女們的課業,雲珏便與皇兄們一同去往紫宸殿。
臨走到宮門口兒,雲珏卻聽見一串極熟悉的女聲,依照皇家次序,他身為皇六子,自該跟随在兩位兄長身後步入紫宸殿,如今兄長們停步,他便也頗識時務地頓了步。
一道女子聲息,明利強烈地,紮入人的耳朵眼兒裡。
“再容我三月,就三個月……”尋常子女,淩帝自沒有如此多的耐心,況他于病榻之上極費精力,起身已劇痛不已,如今抽出時空來考驗諸子女的課業,已是勉力為之,彼時,皇家的钺泧長公主卻道:“女兒的文課比不得弟弟們,可是若論武藝,便是十個子青與子念,都不是女兒的對手,父皇——又何必要苛求女兒于文理上精通呢……”
撒嬌中除去讨饒,隐隐有些微不滿與不悅,雲珏不知父皇聽出來了沒有。但聽雲寰道:“治國以文,安邦當武。女兒是朕的女兒,自然要文武兼修,将來......”雲寰低垂下去的眼皮猛地擡了下,觀望着門外的蒼天,微微的嗆咳聲中強自壓抑道:“我皇族最尊貴的钺泧長公主......萬人敬仰,豈可偏武藝而廢文課!”繼而,便是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幹咳。
幹咳聲夾雜着髒腑被牽扯成千絲萬縷的痛楚煎熬着他的父皇,雲珏低了眉目,将一派心事暗沉于眉目陰影之下,為人所不能覺。
一刻鐘後,咳聲止息,衆位皇子進殿。
天子有诏,不奉诏入宮即為抗旨。
雲珏落在了衆皇子最後一位,極力将自己縮在個最不起眼的角落,不想被過多關注。卻也在角落裡偷眼觑着皇長姐,見他長姐在父皇一聲聲的悶咳中逐漸紅了面色,難得一見的羞窘情态,使他家皇姐一向十足的英姿飒爽裡,添上了幾分小女兒的手足無措。
“你雖受禁于祈頤宮,文課武業的師傅,朕撥給你弟弟們的,也一樣撥給了你,”淩皇咳得愈發劇烈,嗽聲之中,隐約含糊着一兩個聽不清楚的字眼:“可是你一向隻知習武,若......”他環顧一周,終于将眸底最深處的光定在雲珏身上。
望着雲珏低頭不語的身影,他對雲渺道:“将來國有大亂,九州生變,你隻身匹夫之勇,隻救得出一人性命,蒼生,莫非白白付予狼子亂國之首——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連串止不住的咳嗽,将他未出的話語盡數掩埋。
雲珏強迫着自己壓下去不問不看的眸光終于抵不過對生父的關懷仰慕,悄然擡起眸,倏忽隻瞧了一眼,便極迅速地将眼皮垂了下來,心悸得無以複加。
淩帝老辣渾濁的雙眼忽而恍出兩輪清白的光暈,捕捉到了雲珏的眸光,他似乎有些既驚且喜——對這個一向年輕的幼皇子,他一向不報以希望,可未必不能夠報以希望,如諸子之中無人可堪大任,那麼将來......
國朝重擔,必将交予珏兒擔負。
長公主雲渺本不想應下,卻按捺不住想要去關懷淩帝的心事,聽不得他父皇如此地撕心裂肺,為自己的課業激動嘔血飽受煎熬,見狀朝天子床榻重重一拍,龍榻劇烈地晃了三晃,雲渺便豪爽認命:“抄就抄,父皇說抄多少,女兒一定不負所望。”
父皇忽地便止住了咳,眯起眼長笑道:“五十遍道德經,明日交來。”
雲珏他皇長姐始知曉自己被淩帝所騙,生無可戀地扁扁嘴,悔至腸青。
衆皇子依長幼考核至半,已過了半個時辰,淩帝陛下本便久病,便以體力不濟為由支開餘人開始躲清淨。依照長幼,簡短而精悍的考試内容尚未來得及波及到排名最末的皇六子雲珏,衆人便各自散了。
出了大門,皇長姐長籲出一口氣來。回顧着走在後頭的子青,竊竊挨着他問道:“道德經,能不能幫我多抄幾遍?”
雲青兄長皺起不耐煩的眉頭,與自家的書童耳語一陣,那書童離去須臾,複回轉來報宮中有客,言及貴客已臨門多時。雲青兄長便借故失陪于長姐,匆匆而去。
“子念啊,皇姐我知道你的字最好了,你知道我最不擅文課,五十遍道德經,我抄都要抄死了,你能不能幫......”皇長姐依依不舍地目送子青兄長離去,還不忘圍住走在雲珏前頭的子念兄長,一會兒扯扯衣袖,一會兒拍拍肩膀的套近乎:“你若是幫了我,我帶你去一處京郊極好玩的去處,保準你沒去過,怎麼樣?”
子念聽罷,大力振袖甩走了皇長姐抓住人家衣袖不放的鹹豬手,逃命去了。
雲珏的年紀雖輕,冷眼瞧了許久,也瞧出皇長姐素無依靠。兩位皇兄對他這長姐避之不及,怕便是顧慮着皇長姐不修文課,比武惹事卻是一等一的好手——她幾曾于皇家子女欽定的出宮日出遊郊野,每每弄得一身傷回來,或是打人回來,被苦主沿着街巷險些便追入内九門去,知悉她皇女之身——若是沾惹上皇姐,非但沒有助力,反倒要給這隻會惹事卻兜不住事的長公主拖下泥潭,自身也難保。
不怪權勢惹人眼,宮中無風三尺浪,平地起是非。
雲珏在自己背簍裡,取出了一疊蟬翼紙。正恰好祈頤宮中姝梅姑姑前來接長公主回宮,雲珏便留心瞧了她一眼。但見她妝容整潔,對自己福身一禮罷了,複請道:“公子見諒,我家公主素性疏闊慣了,不大能體諒人心。若有什麼言行得罪之處,奴婢代公主緻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