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林大人的話,”柳餘缺謹慎答道:“是古德裡安神父教的。”
他沒有說謊。古德裡安神父主業雖為神職人員,然而私底下卻是個飛鸢狂熱愛好者,教堂地下庫房裡頭還藏了兩三輛大洋國進口的飛鸢;作為教堂“常駐嘉賓”,柳餘缺也有幸跟他學過些駕駛飛鸢的技巧。至于林樞這個名字……
“那可算得上是你們楚國第一‘傀儡師’了,而且長得也很好看,我超喜歡她的!”當時,古德裡安這個洋和尚罕見得流露出對異性的欣賞之情。所謂“傀儡師”,要從百年前的蒸汽革命說起——當今世界範圍蒸汽工業革命興起之下,包括飛鸢在内的新型蒸汽機械被發明出來并在民間廣泛應用,而這些蒸汽機械裡頭,專用于戰争的武器無疑占了很大一部分:
比如,黑傀儡。
黑傀儡其實就是一種人形機甲,以蒸汽為動力,人穿上去如操作得當則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目前已被各國新式軍隊所大規模用于作戰;更妙的是,由于工業技術的飛速發展,其制作工藝也愈發精湛、産能也得到了顯著提升,是故制作一副黑傀儡并不困難。真正困難的,是如何操縱這些鐵家夥——而傀儡師,便是能夠操作這種機甲的行家裡手。
“喔,那洋鬼子還會這個?”
林樞興緻缺缺地接了一句話,随即轉移話題:“哎,小子,我看你骨骼驚奇萬中無一,跟我走,我将來教你開火飛船——”
“多謝林大人美意。”柳餘缺謙恭地垂下頭去,語氣卻很堅決:“晚輩無意參軍,萬望大人恕罪。”
林樞無所謂地一聳肩:“哦。”
她轉而重新盯了回去:“那你……”
沈夜北冷漠地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以示禮貌:“我也不去。”
林樞瞪圓了眼,不敢置信:“你拒絕我?你知不知道你拒絕了怎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小子,你别是瘋了吧!”
“抱歉。”沈夜北緩慢而堅決道:“請恕晚輩年少無知,一心隻願讀聖賢書、行聖賢道,從來無意軍旅。”
林樞被這倆不知好歹的小崽子氣笑了。好在她一向是個想得開的人,很快就從“收徒失敗”的挫敗中恢複了過來,聳了聳肩旋踵欲走,可蘇嬰蘇大小姐卻仍不依不饒地拽着床欄不肯離開:“你既然救了本小姐,就得給本小姐報答的機會!”
沈夜北目不斜視,淡淡道:“若蘇大小姐真想報答,可以給錢——我現在真的很缺錢。”
蘇大小姐終于還是滿心委屈地跟着林樞走了。柳餘缺苦笑着摸了摸鼻尖,很無聊地問了句:“你怎麼不答應林樞?她可是大楚第一傀儡師,跟着她,将來名利雙收不在話下。”
“你不也是一樣麼。”
“我是懶得跟朝廷扯上關系。小東西,你敢說你跟我一樣?”
“……”沈夜北閉了嘴。半晌,他才讷讷道:“男子漢大丈夫若想立于天地之間,唯有于朝堂上‘治國、平天下’一途而已。操縱機甲成為傀儡師,也不過能在戰場上多殺一兩人罷了,我又為何要浪費生命去做那等無意義的事?”
“這都哪兒來的迂腐大道理!”柳餘缺大笑着一拍他的後腦勺:“你才多大啊你,還治國齊家?胎毛退完了麼你?兔崽子!”
沈夜北抿了抿嘴,白眼兒幾乎翻上了天,終究也隻是很乖順地點點頭,表示虛心受教。
柳餘缺果然沒騙他,一個多月後他那條傷腿便好得差不多了,痊愈速度遠超洋大夫預期,對此他自己也是難得喜形于色了一把。與此同時,古德裡安神父的“正事”也告一段落,四人便再沒理由繼續在這繁華的安西城待下去,便索性打道回府,回到了闊别個把月的小小雁回村裡。
這趟安西城之行,變化最大的居然不是柳餘缺,也不是沈夜北,而是險些闖了大禍的蕭衍。這個素來大大剌剌、無拘無束的熊樣男孩一反常态地沉默了許多,将自己關在蕭府大院裡十來天之後才出門,一出門就瘦了十幾斤,餓得臉都陷進去了——
“怎麼了大哥?怎的還自虐上了?”柳餘缺站在蕭府大門口,有些擔心地拍拍他的肩膀:“噫,瘦得硌手。”
“我是不是個廢物?”
“……啊?”
“我爹可是天下兵馬大元帥……那我呢,我是誰?”蕭衍兩眼發直地瞪着他,嘴裡念念有詞:“哈,我狗屁都不是!他媽*的!”
柳餘缺着實被他這詭異的狀态吓到了。最後,還是蕭府的老管家直言相告:原來還在安西城那段時間裡,這蕭少爺不知怎麼知道的林樞要收沈夜北為徒的消息,竟然壯起膽子主動跑去向林樞拜師,然後自然是被發了張好人卡、委婉拒絕,結果回來就成這熊樣兒了。
晚上回家之後,他頗有感慨地将這件事同沈夜北說了。沈夜北本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可一見他煞是苦惱的神色便隻得歎了口氣,冷淡地給他出了主意:“我去勸他試試。”
沈夜北這小東西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然而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次日見着蕭衍,語氣生硬地、開門見山就是不客氣的一句:“聽說你嫉妒我?”
“……”蕭衍被他問住了。沈夜北繼續面無表情地說了下去:“一,我已經拒絕了林樞的提議,以後大概率還會留在這裡當個窮光蛋,而你是蕭将軍的兒子,将來說不定還會回京子承父業。二,你是想繼續抱怨下去當個真正的廢物,還是想奮起?自己選一個。”
顯然,蕭衍沒有别的選擇。
從這天起,三個半大孩子便又湊到了一處去。蕭府很大,可從前總是空落落的,柳餘缺和沈夜北這兩個少年人一來之後,這院子裡反倒多了很多生氣。柳餘缺從前就是給蕭小少爺當陪練的,可那時兩人根本無心習武、成日就知道漫山遍野地亂蹿取樂;而今多了個沈夜北……
不管怎麼說吧,“刻苦習武”的氣氛總算是立起來了。
三人之中,蕭衍算是最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那一個,沈夜北所有的天賦都點在了腦子上,而柳餘缺算是“全面發展”——哪樣都行,也哪樣都不突出。蕭衍和柳餘缺在教習師傅的指導下練武之時,沈夜北一個人借着煤油燈晦暗的光懸梁刺股地苦讀。唯獨相同的是,這三個孩子從此全都再沒去過沈老秀才的私塾“浪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