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是慷慨激昂、苦口婆心的一番肺腑之言,可從沈夜北口中說出來,卻隻是舉重若輕式的冷靜。柳餘缺冷不丁一股腦接受了超出預想的信息量,猶自沉浸在震驚中沒怎麼反應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讷讷道:“你不是不相信革命會成功嗎,怎麼又要幫我?”
“我此前說的是——地獄上無法建立天國。”
沈夜北再次以手扶額。他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可在柳餘缺面前,卻又總是發不起火來:“你們革命黨人要在這裡施行大洋國式的民(和諧)共和,對麼?”
柳餘缺眨了眨眼:“那是當然。”
沈夜北冷哼一聲:“天方夜譚。”
“……”柳餘缺被他這話噎得咳了幾聲:“這話怎麼有點兒耳熟?哦對了,張弘正也說過。”他平平地斜睨了沈夜北一眼:“隻不過,人張太傅比你可溫柔多了。”
最後一句竟不自覺地帶了些許撒嬌似的埋怨。話一出口柳餘缺就後悔了:去年這個時候,這小子見了自己就跟狗見了那啥似的!雖然是沒什麼特别過分的舉動吧,可他那時看向自己的眼神着實很不對勁——仿佛随時想把自己吞吃入腹一般。
雖然嘴上說着不在意,可萬一這小子真是基佬,那自己剛才這句……
不會讓他往“那方面”誤會吧?
“二哥不愧交際花式的人物,交遊真是廣闊,竟連張太傅都認識。”
好在沈夜北并未注意到他糾結的表情,絲毫不給面子地諷刺了句之後才恢複成面無表情,冷冷道:“我就這脾氣,忍着。”
……妹的,明明剛才城府還深得像個老妖精,怎麼這會兒又現原形了?
得,看來熊孩子是不高興了。都說男孩子叛逆期到二十歲左右才結束,這别扭精估計比正常人還得晚上幾年。
一念及此,柳餘缺便大度地微舉雙手,開始哄孩子:“好,我忍着,我一定忍着。所以究竟哪裡天方夜譚了?”
關于楚國為何不适宜立即實行共和*的原因,若真要條分縷析,三天三夜恐怕都嫌不夠。更何況,現在也不是就此展開讨論的時候:
柳餘缺是個非常堅定的民(和諧)共和*主義者,性子看似開朗豪爽,實則對自己的信念和理想非常堅定,甚至可謂固執。若再深入下去,兩人之間恐怕免不了一場唇槍舌戰,甚至激烈争吵——
而“争吵”對于解決問題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沈夜北索性避開這個要命的話題,清了清嗓子:“算是我個人偏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信我與否。”
“廢話!”
柳餘缺佯怒地捶了一下他的肩頭,笑罵道:“我要是不信你,剛才那些個掏心窩子的話難不成都是放屁嗎?”
“那就好……”
沈夜北似乎這才放下心來,稍稍松了口氣。他之前那一篇苦口婆心的長篇大論說得自己嗓子都幹了,怕的就是柳餘缺這沒有防人之心兼毫無上進心可言的固執己見,不肯聽從自己的“建議”;現在看來,自己那番前所未有的話痨并未白費——萬幸,目的達到了。
“但是沈廷鈞,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那廂,柳餘缺忽然冒出這麼一句來。
“你說。”
木屐輕響。柳餘缺攏着和服闆正到拘謹的袖子,步調局促地繞到他面前,正對着他的雙眼,緩緩開口:
“我柳餘缺平生最憎惡心狠手辣、陰謀詭計之類做派。要麼幹脆不争,既然要争,就要争得光明正大、讓天下人心服口服。未來的複興黨黨魁也好,共和國總統也罷,須由公德上無可指摘之人擔當,否則必将令後來者上行下效,贻害千秋。”
在這一瞬間,他不再是平日裡那個嘻嘻哈哈沒正形兒的柳二哥,而是曆經百戰、身負衆望的革命派精神領袖——這一面的他,沈夜北活了二十年,卻還是頭一次見到。
然而沈夜北竟然并不驚訝,隻是平靜地點了點頭:“我會按照你希望的方式幫你,不會損你名聲。你不必擔心。”
柳餘缺好不容易硬氣地裝了一回逼,卻沒想到自己這向來冷傲的三弟反應竟如此“溫馴”,一時有點兒發懵。他隐約察覺到,沈夜北理解的和他所要表達的意思之間似乎存在些許偏差,可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好在沈夜北非常“善解人意”地及時緩和了一下愈發沉重的氣氛。他低頭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又擡眼望向右前方停靠着的一艘小型蒸汽艇——幾名身着船員制服的人正向這邊走來。
“跟我來,我帶你去工業區看看。”
柳餘缺方才緩過神來:“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