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梵高筆下那虬結扭曲的星空,而是奇幻瑰麗、層層交疊的雲與大氣的融合。融合的邊界現出魚肚似的潔白,天空便由此一分為二:群星密布的一半,以及雲霧缭亂的另一半。
順着雲霧散去的方向再往遠望去,又赫然是一片金色璀璨。明亮如初陽升起的金光灑向大地,與遙遠到目不可及的連綿沙丘形成了一道“海天一色”式的奇觀。幹枯卻依舊頑強生長着的胡楊樹如同直指蒼穹的歎号,稀稀落落地分布着,好似一株株光秃秃的棕榈。
星空如海。沙漠又何嘗不是一種變相的、浩瀚之海。
與廣袤無垠、奇偉瑰麗卻又沉默無言的自然界相比,包括人類在内的萬事萬物是多麼醜陋聒噪,又是多麼渺小多餘。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将徙于南冥……(注1)
不知為何,秦兵忽然想起了這麼幾句。看來,将“海”與“天”聯系在一起之人古已有之。隻是不知道幾千年前有此感悟的莊子,是否也正如此時此地的她呢?
“秦兵。”
“嗯?”
“你究竟是誰?”
“我是……”
原本沉浸在壯闊景色的思緒猛然回歸現實,秦兵沉默了。她不敢擡頭看沈夜北,但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後者落在自己身上那探尋式的目光。
是什麼讓他産生了這樣的懷疑?
這不可能啊……
好在沈夜北并沒有刨根問底似的追究下去。他從腰間解下一樣物事,一邊輕聲問道:“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麼?”
“……”秦兵絞盡腦汁想了會兒,方才搖了搖頭。
手心攤開,一支小巧的女式手-槍赫然出現在她眼前。
槍身是金色的,在皎潔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柔和的微光,握在他異常修長的手指間,正如精美的玩具一般。
“我不知道姑娘家喜歡什麼,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但我推測,你不會喜歡太女性化的禮物。”
他的聲音有些不太自然,握着槍的手遞了過來,然後不由分說便将這支金色的“禮物”放在她的手中:
“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是了。十月十日,是她這一世的“生日”啊。
可她潛意識裡并沒有将這一世從前一世分離開來。在她心中,這一世不過是現代世界那個自己的“延續”——雖然容顔已改、肉身已換,可靈魂卻始終沒有變過。
而她“真正的生日”,是在五月。
“……謝謝公子。”從回憶中堪堪走出來的秦兵仍然很感動地向他點了點頭:“這份生日禮物,我很喜歡。”
然而就是方才那并不算長的猶豫,卻讓沈夜北眸光黯淡了下去。他似乎想追問些什麼,可最終卻隻是淡淡說道:
“不用放在心上。此前你和雪姬、漢韬他們也為我慶過生,所以這一次,算是禮尚往來。”
說完這極度破壞氣氛、僵硬得令人難堪的一句,沈夜北就後悔地閉上了嘴,尴尬地轉過頭去盯着地面,像是在刻意逃離什麼一樣。秦兵了然地笑了笑,仿佛頭一次認識他似的,重新仔細打量了他一番:
二十三歲的沈夜北,面部輪廓已經完全長開了。褪去青澀之後,原本屬于少年的“秀氣”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成年男子獨有的英朗。這種“英朗”并非體現于外貌本身,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氣質,使得他既可以是束發或短發時英俊至極的混血青年,也可以是長發披散之際、雌雄莫辯卻又絲毫不顯“女氣”的絕世美人。
——而美人,是不分性别的。
見她隻是盯着自己、卻始終一言不發,沈夜北隻得硬着頭皮,繼續解釋:“我也準備了他們的生日禮物,所以你不必……”
“公子。”
秦兵微笑着打斷他道:“謝謝你,給了我從未奢望過的友情。”
關于異性之間是否存在真正的、不摻雜性幻想的純潔友誼,已經成了後現代諸多心理學家、所謂情感“專家”樂此不疲的議題。基因延續、生物繁衍的本能似乎注定了男性與女性看到彼此的那一刻,第一時間想到的大概率就是對方的繁殖價值。
理查德·道金斯在其《自私的基因》一書中将包括人類在内的一切生物描述成基因的載體和奴隸,雖然該觀點在絕大多數人眼中失之極端,但對于解釋所謂“愛情”——也就是性-沖動及延續基因本能導緻的、基于腦内多巴胺而産生的情感,确實有着追本溯源的奇效。
換言之,基于基因的生存需求,對于作為基因載體的人類而言,愛情是一種獸性的原始本能,而友情則不然:
因為沒有繁衍後代、存續基因本能沖動的驅使,友情這種東西相比愛情和親情,其實是“反獸性”的。而人類文明最顯著的特征,就是脫離獸性、走向人性。
當一個男人願意給予一個女人以純潔的友情,這就表明他在這一刻已經脫離了低級的獸性,擁抱更加文明和高尚的人性。反之亦然。
在這一刻,她真的很希望,自己筆下這位在世間絕大多數女人眼中極具繁衍價值的年輕人所給予自己的,正是這種高尚的情感。
——因為它實在太稀有了。而稀有,必然意味着奢侈。
“是的,秦姑娘。”
望着她堅定的神情,像是看穿了她所思所想一般,沈夜北罕見溫柔地給出了她所希望聽到的答案:
“隻要你想,你我之間,永遠都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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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莊子·逍遙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