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西北陝州,許家溝。
許老漢對着眼前低頭一片廢墟,一口接一口抽着旱煙,神情有些迷茫。
西北天下大亂,這倒沒什麼,因為與許家溝無關。可野軍被新軍打跑了,這可就戳了他的心窩子——
許家一大家子,可就指着之前那個在野軍裡“當差”的許大那三瓜倆棗活着呐。唉!
什麼叫太平盛世?太平盛世,就是主政的地方官老爺是朝廷任命的,刮地皮撈油水時多少還顧及着别被朝廷看見掉腦袋、誅九族,所以平頭百姓再苦,日子總能有點子盼頭。什麼叫亂世?亂世就是,來刮地皮的老爺天不怕地不怕,穿上軍裝就是兵,脫下軍裝就是匪,對待老百姓那是完全不客氣、連骨頭渣子都要吃幹抹淨打包帶走……
人吃人。
“吃”這個字,在幾千年曆史輪回中沒有什麼深奧的寓意,就完完全全的,隻是一個動詞而已。
甯做太平狗,不做亂離人。這句話在華夏,從來都不是開玩笑的。
野軍剛開始确實軍紀嚴明、對百姓秋毫無犯;後來也确實抽象,自己内讧個沒完不說,對百姓也開始怪模怪樣了起來。最先遭的是小工商業者,之後是小地主,再之後就是普通農民——
也說不上哪裡不對,但就是哪兒哪兒都不對。就好像大家夥兒不知何時多了一對爹娘。
爹和娘嘛!告訴你該幹啥你就得幹啥,大事小情婚喪嫁娶全都給你管起來。平時都能好好哄着你甚至是不是給你個仨瓜倆棗的。你要是敢忤逆,那就是自找不痛快甚至是找死了!
可現在,沒了馬氏家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庇護”,野軍一跑路,當地百姓就成了“沒爹沒娘”的“孤兒”,一時之間竟不能适應。随着中央軍逐漸接管了當初被野軍“占領”的各地區,像許家溝這樣的地方當初拖家帶口逃難出去的“大戶人家”們,又逐漸随之拖家帶口的“回流”了。
野軍走了,老大的飯碗砸了,土财主們也回流了。所有的壞消息似乎一股腦擠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爆發,許老漢多少有點遭不住。可華族人呐……
生下來就注定要受苦受難的,不是嗎。
苦,吃着吃着,就不覺得苦了。吃着吃着,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些到外地“避風頭”的老爺們,這次回來卻沒有報複曾經幫助野軍對付自己的村民。倒也不是他們不想報複回去,而是負責接管軍政的新軍不準:
社會秩序恢複期初定三個月。三個月之内實行軍管,期間一切刑事犯罪處罰從重從快,尤其是針對因為野軍“入侵期間”發生的仇殺型犯罪,絕不手軟!
除此之外,野軍占據時期一切做法竟然也被保留了下來,比如:
從大戶手裡按三分之一比例強行征地,同時隻保留其最多每人30畝耕地;對征來的土地,則分給當地農民。對流民,新軍則不再對其分配土地,而是引入城市中新建的工廠中去,将這些窮得隻剩下最後一口氣的人就地轉化為極其廉價的工業生産勞動力。
……
“爹,您就先好好歇着,養養老。地嘛,有我就行!”許大雖然人傻大憨粗,但卻十分孝順。雖然沒了野軍當靠山也沒了外快,但好在之前分的地留了幾畝,隻要沒有什麼水旱災害,養活兩個老爺們兒是夠夠的了。
至于許二、許三——這倆兒子之前是佃農,後來做了流民,這次回來沒趕上分地便隻能去了城裡。以許老漢做老百姓六十多年的豐富經驗,官府提倡的事兒準沒好事兒,好事兒也輪不到平頭小民沾光。
可自古民不與官鬥,他就算再不樂意,又能怎麼辦呢?
然而就在今天,許老漢居然收到了老二和老三從城裡寄回來的信。信裡先是磨磨唧唧一番家長裡短,不過許老漢平生就愛看這個;等家長裡短墨迹完了,接下來老二老三說的話,卻讓他越來越摸不到頭腦:
第一句:“爹,得虧你教俺們識字,俺們才能這麼快就掙着工錢!”
識字跟掙錢有啥關系嘛?
第二句:“工廠裡的先生可漂亮了,水靈靈的,啧啧啧……這要是俺彩禮夠使,俺肯定馬上求親!”
教書先生……水靈靈?教書先生怎麼還是個女的?女人怎麼能抛頭露面捏?
第七句:“……聽工友們說哇,現在老鼻子多人想往城裡擠,那可不!靠天吃飯才能掙幾個錢兒,就得洋人那機器轟隆隆的開起來,金山銀山就全來了,俺們這兒一天的錢抵得上地裡刨食兒半個月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