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浸夢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感覺掉入一種絕望的漩渦的。

或許，這個漩渦在青春期之前就已經悄無聲息産生。或許産生于幼兒園畢業後不久，在自己記事已經比較清楚的時候。

家裡人都說，她比其他小孩記得的東西要多。

銀浸夢清楚地記得，七八歲的時候，她于夜間獨自一個人坐在水邊的長凳上，周圍沒有人。那一刻，隻有她自己一個人擡起頭望天上的月亮。她視力很好，能看見圓圓的發白光的月亮上有一點“污迹”。長大後才知道，那“污迹”叫作月海。是很正常的。

這種一個人待着的感覺，令她多年後依舊記憶如新。因為這是為數不多的時刻，巨大的夜色與孤寂感包圍着她。别的同齡人不知道去了哪裡，或許在結伴玩耍，那一個夜晚卻隻有她自己獨自坐在夜色籠罩沒有人的地方。

如果能發生點什麼也好。比如有落葉飄至水面泛起漣漪。可是什麼也沒有。

她不知道做些什麼。七八歲的年紀，就開始有了人類生來孤獨的強烈感覺。

她看了好久的月亮，看了好久夜色中植物的影子。一切都是那樣靜。她是個活人孩子，不是植物，活蹦亂跳的年紀，做不到生生吞咽窒息的孤獨。所以長大一些後，她交了很多朋友，就算是泛泛之交不走心也沒關系，隻要有人能說話，能做搭子也好。她要求不高。

因為喜歡添加很多人為好友，并且經常給人點贊，所以銀浸夢發的動态也收獲巨多的浏覽量與點贊。隻有那個時候，銀浸夢才有一絲熱鬧的感覺。好像蓋過并驅走了七八歲時那種窒息的孤獨感。似被治愈了般。特别是在回複别人的評論時。

無論走到哪裡，無論去幹什麼，銀浸夢身邊總是有着三五好友，要麼并排走說個不停，要麼手挽手聊天說笑，笑得嘴巴就沒合過。

與人和諧并熱鬧地相處，銀浸夢有一種爽感，也許這算是一種隐形的成就。

但是跟太多人都處得來，也有一定的煩惱。比如有人經常給她發鍊接讓她幫忙助力湊人頭得獎勵。時間一長，銀浸夢生出一種厭煩感，看到别人發的助力鍊接就感覺煩。劃拉聊天記錄，全都是這幾個人給自己發的無數鍊接，文字聊天基本沒有，就算是随意互動的表情包也沒有。

銀浸夢對待這部分人發的鍊接越來越敷衍，越來越懶得點，甚至直接當作沒看見。有人發現她沒有點進鍊接，一段時間後便不再給她發。少數人依舊樂此不疲。

銀浸夢也懶得說，說了反倒尴尬，最好冷處理。對方應該知道自己的意思。

銀浸夢堅持到底不看不點。到了最後，終于再也沒有人給她發那些無聊的鍊接。

連點贊之交也不是。那些人純粹為了發鍊接而發鍊接。要是不發鍊接，根本不會有任何交集。除了發的那些鍊接，那部分人基本跟陌生人沒什麼兩樣。

又過了一段時間，她偶然發現有幾個光發鍊接的人把她删了。她心裡輕微咯噔一下。

不過很快，銀浸夢釋然了，反正認識的人多了去，加的人多了去。甚至因為加的人太多，一下子沒看大家發的動态，上次看到的的動态早就被刷到無影無蹤，翻也翻不到。

她還是保持熱鬧的生活，與無數人交流聊天，相約玩耍。

*

她看到自己身邊有蛇。為了不讓蛇咬到自己，她徒手去抓。左手擒着蛇頭，蛇的嘴角往下滴着毒液，手上也沾到了。銀浸夢怕中毒，可是不能放手。

她在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辦，如何擺脫掉當下的處境。

她又從自己的視角看到自己去開門。也沒聽到敲門聲，但就是去開了。心裡有想門外是誰，該随意還是謹慎。

門一開，就看到門外是一個财神，穿得一身喜慶的紅，留黑色胡子，看上去慈祥，手裡拿着一張長形紅紙，上面寫着亮晶晶的财神到這三個字。

長得跟門上貼的一樣。

他會送錢嗎？

财神的身前，摞着幾個閃金光的金元寶。這是給自己的嗎？是黃金做的嗎？

财神到……

謝謝啊……她心想。

*

她知道自己身處電影院一樣的地方。

應該……是電影院吧。因為記得以前來過，來這裡看過電影。

一種隐秘的感覺引導着她走至一處屏風後面。

她看到屏風後面躺着個人，那個人和她長得一模一樣。跟她穿一樣的衣服，一樣的臉。那個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醒了過來，過來鉗住她的手，用力往下壓，不知道是不是要把她壓到地上去。

銀浸夢也拼上了力氣與這個人對抗。不讓她壓制自己，努力掙脫。可是這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姑娘力氣不小，就像銀浸夢本人一樣力氣不小。

什麼都很像。

*

銀浸夢在夜間看到一棵樹下有個昏暗的人影。不知道那是誰，隻能确定是個男人。黑暗中有一明一滅的亮點，那是男人在吸的煙。

*

銀浸夢連續做了幾個夢。夢醒之後才感荒謬，才清醒，才明白過來那些都不是真的。可是夢的當下，什麼都當真了。包括徒手抓蛇。

幸好，萬幸，不是真的。實際情況是，銀浸夢從未在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情況下接觸過蛇。唯一親眼見到很大很長的蛇時，是在賣蛇酒的人那裡。網袋裡裝着很粗的蛇。

她把夢當作素材分享給身邊的朋友。她在分享，朋友們也與她分享自己做過的夢。彼此分享。她發現，好多人都曾經夢到過蛇。

身邊衆多朋友圍繞的日子，過了一年又一年。銀浸夢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感到了厭倦。明明自己很喜歡熱鬧，明明很喜歡交朋友這件事，為何忽然間感到興趣缺缺？難道是物極必反？

她不知道這隻是一時的情緒上頭，還是真的感覺累了。隻有時間會告訴她答案。說不定，這樣的情緒會随着時間的流逝很快消失呢。

而且，跟那麼多人玩得來，不是說斷就能斷的。這需要時間。幾天，幾個月，幾年？慢慢将那些朋友冷落？

無數的朋友，無數的人情，什麼時候能還完。想想頭就大。也不能太過突然斷了聯系，否則朋友們隻會擔心，以為自己出了什麼事，安慰更甚。銀浸夢承不起這個情。

慢慢來。慢慢來。

不是很早的時候就恐懼孤獨嗎。她曾經發誓要交好多的朋友，決不讓自己孤單。是什麼由頭讓她放棄熱鬧奔向冷清？是因為已經長大不怕了嗎？

她感覺自己已經沒有之前那麼愛交朋友了。她開始刷選自己的圈子。減少人數，精進專注。

要開始選擇一些真正聊得來，真正真心的朋友。三觀一緻，興趣相投。

一段時間過後，銀浸夢心裡基本有了答案。哪些人該刷出自己的圈子，哪些人應該留下。

但，這還隻是初次篩選。初次篩選就已經篩選掉了那麼多的人，剩下的人，銀浸夢驚恐地發現不到原來的五分之一。

真的要一下子“放棄”那麼多人嗎。也許可以不删好友，就留他們在那裡，但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交集，一輩子都不會再說話。如果是這樣，銀浸夢感覺……好像可以。隻不過需要一定的時間适應。

隻是，又要有這麼一個過程。一個給彼此慢慢疏離的過程。這個過程，免不了這部分人的打擾，需要時間，需要精力。她需要控制自己不再付出過多。

剝離，是個痛苦的過程。

她最終下定決心這麼做。隻留下五分之一的朋友與好友。

至于其他的大部分人，看到銀浸夢對待自己冷了很多，也很快自讨沒趣地不再去打擾。隻當點頭之交。

一切如銀浸夢所願。

她不覺得寂寞。朋友不用太多，隻留下适量的一些，且與之交情深一些的也不錯。

之前朋友多到數不清的日子裡發生的所有事，都成了過往雲煙。适合回憶，不想重來。

某個剩在身邊的朋友說她好像變了一些。銀浸夢輕描淡寫問哪裡變了。朋友說：“感覺你……我也說不上來。”

說不上來就不說好了。銀浸夢想。她确實是變了，變得開始選擇刷選朋友。

她不再是跟誰都熟的“社交達人”。仿佛過“社交達人”的日子已經結束了。

銀浸夢開始專注于陪伴篩選過的還留在身邊的朋友。跟這些朋友吃飯逛街看電影，聊得更細緻更深入。自然也會更真心。

朋友們感受得到，給銀浸夢同樣的情感回饋。

銀浸夢心裡升起一種暖暖的感動。覺得這樣的日子是真的很不錯。

并且，在節日的時候，還有朋友給自己送上一束鮮豔漂亮，抱着的時候分量沉甸甸的鮮花，并且還有表達深厚感情的轉賬。

銀浸夢差點就熱淚盈眶。放在以前朋友頗多、到處都是認識的人的時候，哪裡會有人給自己這些。那時候跟誰都聊得來，跟誰都看上去很熟悉，但背後夜深人靜時，銀浸夢還是會從心底升起一種孤獨。

現在她好像知道這種孤獨感從何而來了。狂歡過後是孤單。這是種強烈的落差感。

現在這種孤獨，已經被清除得幹幹淨淨。因為有人想着自己，有朋友愛着自己。這是多而不精永遠比不上的少而精。

銀浸夢問過自己内心，她還是喜歡後者。

也許，以後就過這樣朋友少而精的生活啦。她想。

某天刷了列表的大家發的動态，銀浸夢一邊看一邊劃，大都是大家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要麼是圖片配文案，要麼是視頻配文案。要是覺得不錯的，銀浸夢則順手點個贊。但極少留言，除非是當下身邊剩下的好朋友。

估計大家也都是這樣的吧。銀浸夢又想。

沒過多久，有人發消息給她。銀浸夢記得這個人，大家都叫這個人濤哥，銀浸夢也跟着一起叫。濤哥是銀浸夢“廣結善緣”期間添加的人，若放到現在，也許不會跟濤哥到加好友這一步。

濤哥在慢慢淡出銀浸夢的記憶。但現在，記憶有複蘇的迹象。

剛才銀浸夢點贊的動态裡，有一條是濤哥發的。點贊是因為濤哥發的那條動态挺正能量，有一定的感染力，寫得不錯。銀浸夢還看到有别的共同好友也點贊了。

就因為點了個贊，便主動找來聊天嗎？什麼事呢？

銀浸夢想了想，斟酌了一番，最終作了個适當的回複。

好久不見。這是濤哥回複的内容之一。

聊了兩句，濤哥便分享一樣說了自己的近況。

他說，自己已經辭職了，因為母親生病需要用錢，上班的那點工資根本不夠給母親治，所以現在在夜市擺攤掙錢。

銀浸夢随意問他在夜市賣什麼。濤哥說賣牛排。

他說，可以過去找他，夜市還挺熱鬧的。

他說，可以請她吃牛排。

一些回憶與過往瞬間湧入銀浸夢的腦中。那是屬于還沒篩選朋友之時的記憶。那個時候，無數朋友，歡聚一堂，叽叽喳喳，好不熱鬧。見誰都打招呼，見誰都能就地聊幾句……

當下濤哥的主動找自己聊天，讓銀浸夢瞬間回到那個無數朋友圍繞身旁的日子。扪心自問，她有那麼短暫的一瞬極度懷念那樣的時光。聊天永遠能找到人，吃飯永遠能找到搭子，玩耍永遠能叫到人。不存在擔心身邊沒有人一說。

不過，她現在已經過了一段篩選朋友之後的日子了，也已經正式習慣。算了，就當是去“懷念青春”吧！

銀浸夢跟濤哥約了時間，到時去濤哥擺攤的夜市看一看。

那天吃過晚飯，銀浸夢就像散步一樣去了濤哥所在的夜市。去會會老朋友。

老朋友？銀浸夢感覺現在應該叫老熟人比較合适。

去看一下濤哥擺攤的環境，看看濤哥所在的夜市有些什麼吃的玩的。

找了一會兒，終于在夜市裡的燈光中看到了濤哥的臉。銀浸夢朝濤哥那邊走去。

兩人見面很自然，完全不存在尴尬與不自在。寒暄了幾句，濤哥招呼銀浸夢在旁邊的位子上坐。

現在還沒有買牛排的客人，濤哥和銀浸夢當面細緻說了自己母親的情況，說了一些日常發生的事情。銀浸夢從濤哥的叙述中了解到了更多。

這都是沒有聯系期間銀浸夢所不知道的。

“吃不吃牛排？”濤哥問她，“我給你煎一份。”

銀浸夢不想麻煩對方，下意識拒絕：“不用。”

“我給你煎一份吧，挺好吃的。”濤哥說着便開始打火，拿出生牛排準備煎。

“給你兩塊牛排哈。”濤哥說。

“賣給客人的一份是兩塊牛排嗎？”銀浸夢問。

濤哥：“不是，賣的話一份是一塊牛排。”

銀浸夢：“一塊就夠了，我剛吃過飯，吃不下那麼多。賣給客人做的是什麼樣，你就做成什麼樣吧，我想看看你賣的牛排的成品。”她笑。

濤哥答應。

銀浸夢看濤哥做牛排。

他在鐵闆上淋油，滋啦滋啦煎起牛排。又煎意面、雞蛋。煎完之後，放在鐵闆盤上擺盤，澆上黑胡椒醬，再點綴半塊玉米和一小節波浪黃瓜，便是成品。

他端過去給銀浸夢。

銀浸夢：“牛排多少錢一份？”

濤哥：“沒事兒，我請你吃的。”

銀浸夢：“那你賣是賣多少錢一份？”

濤哥覺得銀浸夢是在跟自己随便唠嗑，便把售賣價告訴了銀浸夢。

銀浸夢開始吃。隻覺得裹了黑胡椒醬的牛排很香。意面輕輕一咬就斷了個徹底。

期間她擡起頭望了望夜市中的景象，在這裡擺攤的每一個人都在為生活努力着，招呼來來往往的客人。今晚的夜市人不少。

有客人來買牛排，銀浸夢本來想跟濤哥聊聊天，現在隻好先吃自己的牛排。她看到那個買牛排的客人怕滋啦滋啦的油濺到自己，後退了幾步……

又來了幾個客人。但攤位隻有濤哥一個人，他顯得有些忙碌。看來現在是沒空聊天了，得等他忙完。濤哥一份一份地煎着牛排，滋啦滋啦聲融入整個夜市氛圍。

忙完了這一陣，濤哥終于停了下來。若是有路過的人，濤哥便會招呼要不要來份牛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