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問過自己,救下童七真的是為他好嗎?”
曾經遭受的質問和埋怨,到如今依然盤踞在李永川的心頭,“如果斷了一條腿的人是我——”
“你沒有任何錯。”
金美妍的突然出聲打斷,一時引來了所有人的注目。
她臉上露出的嚴肅,縱使是具戀,也已經許久未見了。
“在戰場上,沒有什麼比活着更重要的了,即便是苟且偷生的活着。”
“類似的言語,我曾聽人說過。”
彼時年邁鬓白的李永川對上金美妍直視過來的堅毅眼神,眼角因笑意泛起皺紋,懷念道:“這麼一看,那個人跟你……還真像啊。”
「下士,您沒有做錯任何事,童七士兵隻是暫且接受不了所以才對您說了不好的話,但等他回到故鄉看到思量已久的雙親,那時,我相信他肯定會感謝您的。」
「真的嗎?」
「下士跟我拉鈎吧,騙人的是小狗。」
「……林護士真是的,都幾歲了,還這麼幼稚。」
逼仄擁擠的過道邊,身着淺粉護士服的豔麗女子彎腰替自己撐起一片甯靜美好的小小天地,憑着燭火,李永川在那可以融化世間一切寒冰的溫暖笑容中,漸漸撫平了内心所受的全部創傷。
盡管戰争結束後就失去了聯系,但有關那個人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李永川都深深烙印在腦海。
“要是能再見的話,真想和她當面說一句謝謝。”
“她?”崔俊雄八卦雷達頓時響起,“難道是爺爺您的初戀?”
“不是的。”李永川笑着否認。
“為了重拾書本,我再次坐回書桌前,想從慘叫聲此起彼伏的戰場上回歸日常生活,并不是件易事,自然而然成了過一天算一天的人生。我什麼事都做,沒有我沒做過的工作。”
過度的戰後心理綜合症緻使李永川什麼都做不好,辛勞一天的工資甚至抵不上失手打碎的煤炭,如此日複一日,終是入不敷出。
“那時我的身心靈都相當不穩定,也因此完全沒有結婚的念頭。”
誰會願意嫁給自己這樣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連溫飽問題都無法解決的男人?還不如别去拖累好人家的姑娘。
“上了年紀後,工作也不順遂,我便開始在街頭撿廢紙維生。”
而今天,也是最後一天了。
确實與金美妍所預想的一樣,李永川後悔了。
後悔自己做出上戰場的決定,導緻後來一切伊始的決定。
不止她,具戀、林隆求和崔俊雄同樣看得透徹。
至于要如何打消這份後悔的心情,就是危機管理組這次任務的重中之重了。
金美妍不适合插手,也沒準備插手。
天色愈漸黯淡,李永川閉眼躺在被褥上,張嘴艱難喘息着。
他已經欣賞過這座城市最美的景緻,見證了自己的價值,也知曉了童七如今過得很好,再别無遺憾。
時間差不多了。
李永川家門前的陡坡上,一眼望不到頭的使者隊伍靜默立在兩旁。
為首的玉皇穿上了代表至高敬意的拖地禮服,稍微落後一步的樸中佶則在萬年不變的黑色正裝外披上白領黑底長袍,以顯莊重。
金美妍等人站在路口恭敬迎接。
嘶,這個男人生前不過也隻是個二十出頭戍守邊關的小年輕,到底為什麼這麼會走台步?
而且,每一步還都正正好好地走在她心尖上。
“開始吧。”
玉皇下令,隻留具戀、金美妍和樸中佶三個組長在房間裡,其他人待在外面等待。
危機管理組的工作完成,接下來就輪到回光管理組的順序。
金美妍伸手輕輕搭上李永川的額頭,調動能力将準備好的回憶傳輸進對方的大腦深處。
“……他的記憶裡,有我?”
經過美化,金美妍看到自己的臉像是罩了層霧蒙蒙的濾鏡,既朦胧,又帶着少許怪異。
可,怎麼會呢?
“……”
樸中佶和具戀轉頭望向她,一言不發。
從他們的表情中大概探知到了一些,金美妍眼睫輕眨,慢吞吞地收回手。
那是上輩子的事情,她的名字還叫“林孝柔”。
——或許是因為這是我人生中最後的夕陽,總覺得今天别有一番感觸,滿是遺憾的歲月仿佛都已消逝而去……在這最後的時刻,能有你們陪伴,真好,還有謝謝。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金美妍緊緊捏住被子的一角,低頭問道。
早點告訴她的話,說不定能夠挽回點什麼的。
李永川散着虛光的靈魂慢慢坐起,和藹地笑起來,“沒關系的,林護士不必感到抱歉。您的那番話,像一記強心劑,幫助我度過了一段又一段難以堅持的時光。”
“能夠以這樣的身份再次相見,我已經感激不盡。”
金美妍鼻間酸澀,不敢擡眸看他,“我也,感謝您平安活了下來。”
當年那個意氣風發高大帥氣的李下士,怎麼就被歲月蹉跎成了這樣?眼前和記憶中相差甚遠的容貌,又讓她如何聯想?
“李永川,生于1931年5月27日,死于急症發作。”
走完該有的程序,樸中佶穩聲叙述,“我還記得你當時最後的背影。”
“嗯?”
“在那個漫長的夜晚。”
繁星如沸的天頂蒼穹之下,李永川和無數先輩們奮勇抗戰的背影,清晰得曆曆在目。
樸中佶攙扶李永川起身,“我要向你為國奉獻的勇氣緻上最真摯的崇敬。”
“因此,在你的最後一程,将由我們走馬燈全體一同為你送行。”
“這……”李永川誠惶誠恐地将目光投向金美妍,試圖從她身上尋求心安。
金美妍收拾好情緒,抿唇朝李永川微笑。
“李下士,您完全配得上這份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