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着裳和男子的元服相仿,意味着她已經成年,可以談婚論嫁了。
這次着裳禮的主角并不是陀羅坊的六女、繼國十真的姐姐,住在葵花田旁的葵姬阿伏,而是即将嫁到隔壁香西氏的現任當主的長女。阿伏這個名字,還是繼國十真聽到文月等人喊起,他才知道的。
無所謂,反正今天過了就忘記了吧。因為是不相幹的人。
與《源氏物語》裡面的葵上不同,葵姬算不上溫柔大方,也不端莊,她渴望成為侍奉神靈,退治妖怪的巫女。巫女才能不足的她一直渴望着成為如同祖母蟬姬那樣強大的女性,向往着有一天能到白山比咩神社這個供奉着巫女鼻祖菊理媛命的神社進行學習。
——另一個理由是,成為巫女或是出家,在某些時候是躲避家族聯姻的方法。
然而葵姬未能如願。
沒有被邀請的幾人,偷偷趴在了屋頂,依次揭開了房頂的稻草和防水的毛氈,手摁在木條上,盯着下方的儀式。
“你人緣真差诶,十真大人。親姐姐的大事竟然沒有邀請你。”出目次郎挨着繼國十真偷偷說道,“母夜叉的姐姐竟然是一副名門淑女的模樣,完全看…嘶——手手手!要斷了!”
“我本來也不抱任何期待啊。”
繼國十真看着穿着白小袖的葵姬站在了方形的台子上,身披袈裟的陀羅坊跪坐在地,為她系上了绯紅的袴,綁上長長的腰帶,接着用小巧的金屬剪子,剪下了一縷葵姬的頭發。
一個香川氏的老婦擔任了這場儀式的鐵漿親,由她為這兩個少女剃掉眉毛,化妝和畫上引眉,塗黑牙。
“啧。”看起來怪可怕的,像傳說中的妖魔鬼怪一樣,以後要看着這種臉做生孩子的事情嗎?
“嗚哇,還是香川妳以後也要弄成這樣…幹脆把臉塗藍,把頭發弄亂,頭上綁上牛角,就幾乎跟母夜叉一模一樣了。”說着說着,又提到了剃頭的事情,“近幾年武士選擇剃月代的越來越多了,一個個亮的像天上的太陽的秃子了…真是灼眼。”
“惡心!”
香川山吹被出目次郎的話語弄得有些煩躁,她皺着眉看着自己那溫婉的姐姐。出目次郎的話語不是沒可能成真,她的異母姐姐也就大她一歲不到,便來了初花,預示着她的身體已經「成熟」,能夠嫁人且具備了成為母親的能力。
“那是為了戴頭盔方便。”繼國十真輕聲道,他是絕對不可能剪成那種比和尚還要亮的發型的,“不戴就好了。”
“是嘛?别浪費您這張臉啊,發型很重要呢。”出目次郎在香川山吹打過來的之前,提起了香川山吹會感興趣的話題,“香川也覺得十真大人把頭發留長了好看點吧?”
暗紅色的,就像是地震前夕預示災難的火燒雲,又像是蔓延在戰場或城破之時的業火和罪孽之血。
剪掉或束發,就太可惜了。
“我倒是想看出目狗狗被剃光頭的模樣呢,那一定很可笑吧。”繼國十真看向香川山吹,想要趁機拱火,“要連出目君唇上的胡須容貌一起剃光了的那種。”
趴在屋頂上的香川山吹看着自己的姐姐,在“鐵漿婆”的手下,漸漸地變成了自己所陌生的模樣。她捏緊了拳頭,看了一眼同樣趴在屋頂上偷看的繼國十真。
在她眼裡,繼國十真隻是一個喜歡玩遊戲的小弟弟。
香川山吹是聽到了出目次郎昨日與出目次郎的對話的,再看到自己的嫡姐變成族人手裡任憑打扮的玩偶的模樣,她的心中也有了些許自己的想法。
「與其被城主父親嫁各一個不認識的人,還不如選一個知根知底,可以包容我的任性,讓我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的人。」
香川山吹從未以看待異性的眼光,來看待身邊這一群童年玩伴,在她的眼裡,她和他們沒什麼不同,直到昨日出目次郎的話語,讓她第一次意識到了她是個女性,就這樣在這個城裡待下去的話,成為下方那兩個任人擺布的少女隻是遲早的事情。
她們是武家的女兒,無法如同平民女子那樣相對自由。
香川山吹不想活成這副窩囊可憐,隻能仰仗父兄的強大,換取在夫家一席之地的模樣,在丈夫不在的時候成日止步于家宅裡,在城破兵敗時自刎以保貞節……盡管她自己也明白她的想法在這個時代和她的族人們眼裡,是多麼的離經叛道。
“喂,難道除了入道出家之外,女人就得把自己弄成跟女鬼一樣嗎?”
“但至少人是活着的啊,比起三年前那些被投入洪水,以平息河神怒火的女子和孩童,香川妳可幸運多了。”出目次郎想也不想就随口說道,“平民有他們自己的煩惱和無奈,貴族公卿和武家之人也有自己的生存的方式。沒有誰能自由地活着。”
當時,香川山吹的父親并沒有阻止治下村莊裡的村民們的行為,反而默許了。
“川越那家夥的姐姐,就是被當作祭品…雖然她被一個尋死的怪物給救下了。”
在三年前的水災裡,距離這裡大約四十裡地的上川村,因為村子旁邊的河流突然暴漲,引起了洪災,被附近的人當作是河神發怒。那時,正巧村裡最漂亮的女孩因為拒絕嫁給了78歲的村長,便被村主任内定成為所謂的河神新娘,将少女投入洪水裡。少女本以為自己難逃一死,不料竟然被水中順着水脈尋找自己墓地的液體蟲子給救下。川越小姐因為感念對方,決定以身相許,便與那個綠色的怪物一起共同生活,被同化成液體,在液體蟲怪包裹着她進入海裡時,一起死去(注1)。
而這隻是附近十來個村子裡,采用了活人祭祀的其中一個村子發生的慘案。
如果不是一名叫彌苞的法師路過,發現這場洪水其實是新來到附近作惡的妖怪引起的話,城主幾乎在家臣的勸說下,将自己的孩子作為祭品了。
“她們的家人…難道沒有阻止…”香川山吹的聲音剛出,便用力地咬着有着死皮的嘴唇,緊鎖着眉毛。她也意識到了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在朝不保夕,随時會喪命的洪水下,如果舍掉一兩個柔弱的少女或隻會消耗口糧的孩童,便有停下災難,讓自家人甚至更多人得救,不說村裡的村長的小心思,整個村莊的人都會選擇獻祭的方法吧。
人類在涉及自身存活時,求生的本能是會逼瘋他們,摧毀他們的道德和理智。
但是……
“不試試看,不努力拼一下,怎麼知道呢?”香川山吹經常覺得,如果她是男人的話,一定可以做的比大部分武士都好,“我想要做的是像神功皇後那樣,懷着孩子,親自帶兵征讨三韓,或是與夫婿共同作戰的巴禦前那樣的女性。”
出目次郎低着頭,狀似在看着下方儀式現場,其實是不想擡頭,看見少女眼中的光。
不是誰都有試圖改變自身命運和未來的勇氣。
能夠順順利利,輕輕松松的活着,按步就班的經曆從出生起就注定好的命運,為什麼還要努力的去尋找别的出路呢?
出目次郎有時候挺羨慕香川山吹的出身的,具有成為武士的天賦的她,能夠支持着自己的理想,成為一名姬武士,不至于如同葵姬那樣兜兜轉轉數年一事無成。況且,女性與男性不同,雖然受制于父兄和未來的夫婿,但隻要不選擇自盡或是企圖反抗,在城破敗亡的時候隻要順從敵軍,她們極大可能都會存活下來。
而香川山吹選擇最難的一條,像男人一樣在戰場上搏殺。
但香川山吹有得選,無論是回到家中,還是活躍在戰場上。
出目次郎已經忘記自己在心中多少次嘲笑香川山吹了,他可沒那麼蠢,當着這個看他不順眼的女人的面嘲諷她……雖然有時候一看到那張讨厭的臉,或是看見她穿盔甲的模樣,就管不住嘲諷的話。
出目次郎讨厭山吹,但又羨慕着香川山吹。
——他也想要有得選。
***
着裳儀式的現場,仰着臉讓鐵漿婆為她塗黑牙齒的葵姬面無表情地看着這老婦。在這個時代,女子的鐵漿親往往還有着幹娘和媒婆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