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國十真很早就預見了繼國一族的滅頂之災。
“所以,我對外一直宣稱隻有鶴龜那個孩子,并把他交給了出身強大國人衆的安宅沙羅撫養。如果我死了,安宅氏就能借着立他為繼承人的名義獲得我的領地;若是不死,我也能通過過繼,反過來将嫡系缺乏繼承人的安宅氏收入囊中。”
将鶴龜作為明面上的靶子,還有利于繼國十真将其他子女送走,藏起來。
“生命都有危險了,還在想這個?你這是把那個親娘死了的可憐孩子當作靶子嗎?”香川山吹不高興了,她又伸手過來要掐繼國十真,再次被躲開,“他那副病恹恹的模樣,你就不怕鶴龜先給安宅氏的人害死了?”
“不會的,有人…比我更在意他,況且,他繼承了烏涅梅的術師天賦,沒那麼容易死。”繼國十真指的是幾天前被他支使出去的“出目次郎”,就憑借對方不加掩飾的舉動,他已經發現了對方對鶴龜的在意,“如果這都不行的話…死了就死了吧。”
這時候的繼國十真隻當作“出目次郎”對烏涅梅有些心思,在烏涅梅死後,對鶴龜愛屋及烏了。
“烏涅梅小姐會從三途川對面遊過來打你的。”雖然香川山吹也不喜歡烏涅梅那個眼神古怪的女人,但至少那個女人也照顧了他們很久。
“管她做什麼?而且,能做的我都已經做了,剩下看命了…倒是阿和那裡需要妳勸勸她。”
繼國十真跳下櫃子,往堆滿各種白色獸皮墊子上一靠,将自己埋在軟墊上的絨毛裡,發出心滿意足的喟歎。他睜着宛如落日一樣的橙黃色雙眼,盯着方格天花闆上的木紋。
“山吹,我們是人類,不是不會疲憊、能夠一直再生的鬼。呼吸法隻能讓我們短時間獲得超人一等的力量,配合着劍氣,能夠與鬼抗衡…對付一些劣鬼還行,對付祖父大人這種有呼吸法加持的頂級食人鬼,甚至鬼王…呼吸劍士在他們面前是毫無意義的。”
繼國十真想起的是産屋敷一族的回信裡對于二者技能的介紹…超高速的攻擊速度和移動速度,大範圍攻擊面積,遠超普通鬼和妖怪的再生速度…對付他們唯一的方法還是太陽的能量,或是一瞬間爆發出能夠消除或淨化他們身體所有血肉組織的能量。
巫女的破魔之力,不夠快且過于綿軟,如果是平安末期那位大巫女翠子或許還可一試;将鬼王放逐到異世界的方法他也考慮過,傳說中能夠開啟冥道的妖怪死神鬼和風穴詛咒都是能将異物放逐到異世界的方法,但前者是行蹤不明的妖怪,後者的擁有者在數年前死在白峯天狗的襲擊下,還不知道有沒有留下後代,況且,萬一讓鬼王異世界得到機遇,變得更強歸來,會變得更麻煩。
繼國十真知道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是無法長時間使用日之呼吸和妖術的,因為日之呼吸産生的日焰不僅能燒掉他體内微弱的咒力和靈力,還會針對他體内作為使用妖術媒介的“血”。
該怎麼辦呢?
不…或許可以試試改進先祖曾在相馬古内裡與陰陽師大戰時候,所用的妖術餓者髑髅(注4)。在那個術的基礎上,将其中幾句咒語調換,删除,或是增添新的節段…也許可以通過預設咒語在某個器具上,就像烏涅梅曾經給他看過的囑托式帳釘那樣,将二者分開…
繼國十真陷入沉思,橙黃色的眼睛時不時劃過如流星火雨一樣的流光。
“理論上,應該可行。在紀伊靈場内,讓寶辰院他們在高野山靈場範圍内,以鹧鸪峽館為中心布置靈力小結界。”可惜烏涅梅死了,否則烏涅梅對于結界術的理解可比作為社家的宗氏和藤白鈴木氏來得深刻的多,架設出來的結界也更加的穩定,“以我們繼國一族的嫡系成員作為餌,将祖父大人或是鬼王引入鹧鸪峽館,然後以繼國的血液激活我供奉在鹧鸪峽館神龛的神寶「潮涸珠」,讓寶辰院和徹也君發動妖術,抽幹小結界内所有的水分。”
鬼如果失去生命賴以為生的水,讓鬼的身體完全抽成“鬼幹”,那麼那些鬼還能活命嗎?
“我不太懂這個。但是十真大人也在「潮涸珠」的效果範圍内吧?”香川山吹想到了這次偶然在海上見到了繼國十真那兩個最為年長的姐姐梅姬和桃姬,那兩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因為以人類之軀使用妖術,如今衰老成老妪的模樣,“十真大人的身體…還撐得住嗎?”
“無須擔心,早在修習日之呼吸之前,與潮涸珠作用相反的神寶「潮滿珠」便先被寶辰院藏在我的身體裡了。”加上他長期身處于靈場範圍内,利用神寶引靈力補充身體的情況下,他的生命力流失的速度比其他兄姐們慢多了。
潮滿珠(水之玉、滿珠)和潮涸珠(火之玉、幹珠)是神代傳說中龍宮城的神寶,曾經被海神綿津見授予女婿山幸彥。相傳神功皇後征伐三韓的時候,随軍的狗奴國女神蒲池媛用這兩個神寶潮水的漲落,引導皇後軍取得了勝利,并用寶珠抽取海人族的血液。這對寶珠在神功皇後凱旋後,被放在紀伊的日前宮。十多年前,這對神寶被接到貴船明神荒禦靈啟示的寶辰院取走,最後落入繼國十真手裡,用來穩定他的身體。
繼國十真雖然可以使用日之呼吸,但這個幾乎是所有邪物克星的呼吸法,同時也會壓制甚至損傷他們這類龍蛇之血活躍的妖術使用者,加劇生命力的流失。這兩顆寶珠是被寶辰院分别放在繼國十真的靈魂和軀體内,不僅起到保護作用,還能分别增強妖術和呼吸法的釋放。
而如今,繼國十真在寶辰院不知曉的情況下,将藏在身軀内的潮涸珠取出,作為吸收場内靈氣的陣眼。
“好吧,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麼,那個陰暗的頹喪男(出目次郎)怎麼辦?你把他故意支開,他會偷偷躲在陰暗的谷倉角落裡咬着衣角哭的吧?”香川山吹毫不客氣地搶了繼國十真最大的靠墊,在他身邊一屁股坐了下來,拿起桌子上的茶壺,仰頭就喝,“我說啊…你們男人都是笨蛋嗎?”
——她這個傻弟弟就看不出來那個偷窺狂想被他睡?那雙濕潤的桃花眼裡面的潋滟春水,多到要溢出來了。
反正都那麼熟了,睡一下解決生理和心理需求也不是不行。
香川山吹打了個酒嗝,放下原本裝了藥酒的茶壺,臻首一歪,便挨着繼國十真的肩膀。
“好難喝的酒…想喝小米酒…”
“毒蛇泡的酒,烏涅梅生前的房間裡翻出來的。”
“難喝死了!小十的口味好爛!”
“酒窖裡的酒都是山吹姐偷喝的吧?”
還是一樣呢,又菜又愛喝的香川山吹…換作以前這個時候,已經有人要吐槽了吧。
但幾年前開始,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有點安靜呢。
“現在的他啊…我不相信。”
“雖然小時候寫的出目君被山吹姐揍到哭到打嗝的模樣很有趣,但現在的這個…我比較想看他臉上的假笑消失,露出氣急敗壞的臉。”繼國十真摸着下巴,面帶愉悅地說道,“應該會很好笑吧。”
“太自信可是會翻船的…如果「潮涸珠」失敗了呢?”
“不要緊,那東西原本就是為了清理雜兵,盡可能重創其中強者的。我也不認為那個男人會這麼簡單死掉。”
繼國十真抓過一邊放着珠寶的桐木匣子,手摩挲着一顆翠綠的珠子,對着窗外照進來的光瞧着。
早在建立屬于他的主城和居城的時候,世代傳承祭祀之法的宗氏成員便已經在整座楊柳山布置下源自興世王的獻祭之術。
以那幾個和他敵對的同胞兄姐的一切,換取短時間内體内稀薄的「龍蛇之血」完全激活。
“我取回潮涸珠後,會退往山上,帶領所有20歲以上的斑紋擁有者對敵。”繼國十真頓了一下,接着補充道,“我聯系了産屋敷一族和煉獄家,因為我是目前為止,明面上唯一一個日之呼吸的使用者,也沒有在那些鬼面前暴露斑紋…那個膽小的東西(鬼王)足夠謹慎的話,估計不會親自過來,來的人應該是祖父大人和他麾下足夠強力的鬼。”
“如果鬼王……”
“那就集整個靈場之力,以毀掉靈場為代價,提前把那個東西給召出來,拖延到太陽升起。倒是山吹姐,妳…”
繼國十真本想讓香川山吹帶着阿和離開,去找被他支開的五條悟,至少在那個興趣是變成貓的咒術師身邊,她和“女主角”會是安全的。
香川山吹抓住繼國十真袖口上露先挂着的玉珠,順着那玉珠,握住繼國十真灼熱的手腕。
“我不會離開的,十真大人。我是日之呼吸的知情者,同時體内也有四分之一的繼國家血液,老城主大人是不會放過我的吧。”香川山吹少見的露出溫婉的微笑,像是暮春初夏裡在山間開得一層又一層、在山風裡搖晃的金黃色的山吹花。
“他的鼻子應該沒那麼靈…而且妳是女人,觀月女當主之後的老家夥們可不贊同家族裡出現女武者。”否則按照繼國一族熱衷内亂的鬼習慣,香川山吹的祖母不會被遠嫁到贊岐,而是招婿繼承她父親的領地。
畢竟香川山吹的祖母津木宜姬可是那一代津木氏族人的翹楚。
“别在這種時候才意識到我是個女人啊,而且,真正該跑的人應該是您,您是主君,而且…。”
“領地沒了可以再打,同伴沒了就永遠失去了,山吹。”
*
在接近高野山地區的地方,去而複返的“出目次郎”将錢币遞給了馬車夫。他沒有去管馬車車廂内放着的行囊,而是駕輕就熟地快速來到了高野山外八峰的外圍,挑了一條林間小道,不緊不慢地向山上走去。
“那麼…接下來是更改這個大陣的基底了…哎呀,差點忘了這個,要先把結界取消掉,才能讓鬼找到這裡。”
“出目次郎”一陣自言自語的,在樹林裡緩緩前進着。他在其中一個石燈籠上摸了摸,一道常人不可見的藍黑色光芒一閃而過。
“藤原純友制造出刀槍不入的将門公的蠱術,小真要好好的品鑒一番,玩得開心哦。”
“對了,還要布下一個讓那隻麻煩貓妖不能進入的帳…白毛藍眼的配色真是令人心生厭惡呢。”
一隊七人的僧兵打着呵欠,在領頭的少年武士的帶領下,從子繼峠半山腰的哨崗下山,正巧碰上了正在上山的“出目次郎”。巧合的是,其中兩人勉強還算是“出目次郎”的熟人,自稱自己還俗了的僧人法真和領頭的繼國果月。
“次郎先生?”繼國果月見到來人,有些訝異,“你怎麼會在這裡?”
“次郎?你不是北上,随着綠萼夫人和兩位少爺去能登探親了嗎?”
穿着缁衣的法真摸了摸自己頭上長出來的毛茬,一臉疑惑。他對于“出目次郎”在高野山陷入警戒的時候出現在這裡感到有些奇怪。
但直到現在,繼國果月和法真等人誰沒有懷疑出現在這裡的“出目次郎”。
“次郎先生來找都滿的嗎?他現在應該在兄長大人身邊。”
“不是哦,在下隻是在找一些東西,準備一些東西,以及,取走一些東西。”
繼國果月和法真沒聽出“出目次郎”的意有所指,隻當對方回來辦點事。
“這樣啊,但是現在高野三山已經開始封山了,館主大人剛下的令。”法真想了想,從腰間解下了信物,“你如果要進去的話,隻能先轉道極樂橋,從不動坂口進山…慶惠,你來給次郎先生領路。”
“哦,是嗎?多謝。”
吉川慶惠從隊伍裡出來,對出目次郎微微颔首,行了個合十禮。
“出目次郎”看了他一眼,手指在袖子裡動了動。吉川慶惠隻是一個普通的和尚,沒有修習法力,也不是咒術師。雖然“出目次郎”并不擔心所謂的封路和重兵把守,他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回到繼國十真所在的城館,而是為了破壞掉各家在主峰楊柳山周圍設下的防護。
幾人别過,各自往自己的目标走去。
“出目次郎”和吉川慶惠走後不久,繼國果月和法真等幾人走着走着突然七竅流血,悄然無息地倒在石階梯上,氣息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