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奔跑到肺部和喉嚨都要燃燒起來是什麼時候呢?
是被壞心眼的同班同學搶走母親制作的兔子筆袋?
是從那個讓自己難堪的巷子跑向天台?
還是看着織田作即将和他人同歸于盡?
擋在身前的人流第一次讓綱吉如此痛恨自己身體的孱弱,哪怕他已經開始鍛煉,哪怕其實他已經比大多數同齡人還要強壯,也無法立刻扒開圍堵在樓梯中的人群,綱吉一咬牙,一腳踹碎了樓梯轉角的窗戶,從狹小的破口鑽了出去。
他順着外露的蓄水池管道向上爬去,掌心湧出的汗水讓綱吉有些難以抓穩布滿了灰塵和背面長着青苔的管道,年久失修的管道發出了不堪負重的響聲,但是綱吉已經顧不得這些了,不知道是不是心跳過快的緣故,他感覺觸碰到的所有東西都變得柔軟扭曲,一度讓他抓不住向上攀爬的支點。
好遠。
好遠
這座校舍原來這麼高嗎?
“……山本君,玩笑,有些過火了。”
亞麻色短發的少女帶着有些僵硬的笑容,站在人群之外,看着站在矮淺的圍欄之外的友人,她的臉色即使在明媚的日光下也顯得異常蒼白,纖細的手指止不住的顫抖着。
“你先,從圍欄那邊……”
京子試圖緩慢的靠近衣擺因為陣風而不斷飄動的山本,卻在黑色短發的少年含笑的注視下頓住了腳步。
然後淚水不争氣的從她眼中流下,帶着溫熱的觸感滴落在她發涼的手背上,少女在其他友人的攙扶下泣不成聲。
周圍人的勸解,教師的責問,曾經說得上是朋友的人們的呼喚,全部像是落入了隔着水幕的空氣中一樣模糊而沉悶,日光落下為黑色短發的少年周身鋪上了一層暖色的光暈,他看向藍的有些刺眼的晴空,左腳就要後退一步。
“山本——!!”
突然,一聲怒喝撕破了擋在山本身前的水幕,穿過人群直沖少年。
他後退的腳步一頓。
隻見滿身灰塵和臉上沾染了不知名的髒污痕迹的綱吉推開擋在身前圍觀的人群,徑直向着山本走來,那一向帶着溫順柔軟的笑意的眸子之中燃燒着怒火和讓人難以察覺的驚慌,自從跳樓事件之後,面對周圍的人一直帶着某種因為疏離而形成的遊刃有餘的綱吉此刻大汗淋漓,氣喘籲籲。
“呀,阿綱。”
山本像往常一樣,對友人打招呼。
“……總覺得這樣子的阿綱已經很久沒見到過了。”
他露出了一個有些懷念的笑容,随即那表情又逐漸淡去。
“你如果是來阻止我的話,可能要白跑一趟了。”
少年前進的腳步一頓。
綱吉就停在離山本幾步之遙的位置,和那露出了淡淡的苦笑的友人對視,在他身後的衆人此刻不禁屏住了呼吸。
“我現在終于理解阿綱的感受了。”
然後黑色頭發的少年這樣說道。
他的語氣平淡又帶着些歉意,似乎是在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而開始道歉。
“一直以來對不住了。”
淺褐色頭發的少年攥緊了拳頭,他微微低頭,雙眼被微長的劉海遮住。
“……為什麼要道歉?”
“因為很不好受吧,被什麼都不知道的人,自以為理解的說些空洞的安慰的話,明明對方無法和你感同身受,卻做出了一副決定接納你的樣子。”
黑色短發的少年露出苦笑。
“真是傲慢呢。”
少年一愣。
【“不過山本君沒事嗎?今天運動社團的大家不是有集訓嗎?”】
【“啊……社團的前輩給我放假了,說讓我好好休息幾天調整狀态。”】
【“山本君……一直這麼早的來自主練習嗎?”】
【“嗯……偶爾吧。”】
他想起了和友人間的對話。
山本從天台上将自己拉下來後,就一直陪伴在綱吉身邊,最初還隻是在社團活動的間隙來找綱吉搭話,後來漸漸的,兩人相處的時間逐漸增加,最後本來應該很早就到學校的山本也開始和綱吉一起上學了,今天也是如此。
原本綱吉認為這是他們三人關系變好的證明,但是仔細想想的話,這其實是個很不自然的現象。
即使關系再好,山本也不是那種為了玩樂耽擱訓練的人。
山本是棒球社的新星,并盛雖然不是什麼棒球名校,但是也有打進全國大賽的記錄,所以對于能拿到名次和榮譽的社團格外上心,繁重的課餘訓練自然是免不了的,甚至在大會期間首發的社員在上課期間也經常會被叫出去,山本更是如此。
這樣的山本近一個月以來一直和綱吉還有京子在一起,明明冬季的大會就快開始了。
在最初和綱吉一起回家時背着的球具的背包也不知何時不再出現。
“最近我的棒球打的不太好。”
意識到綱吉已經察覺到自己站在這裡的理由,山本接着說道。
“不管怎麼練習,安打率也一直在下降,防守也很混亂,再這麼下去,今年可能會是我第一次進不了隊伍的首發的一年。”
明日之星的山本進不了首發,即使是當玩笑話說出口也不會有人相信。
明日之星的山本因為區區進不了首發就決定去死,即使是當笑話說出去都會讓人面露鄙夷。
“我沒辦法像阿綱你一樣在那樣的痛苦之後還能繼續振作起來。”
分明受盡了足以讓他去死的痛苦,即使是現在也在被人鄙夷,綱吉卻振作了起來,即使依舊沒能從過去的苦痛中走出來,也沒有再去和過往糾纏,而是努力的向着未來前進并為此磨練自身。
即使綱吉有着無法和他共享的秘密,在山本看來,少年已經開始用自己的方式走出那片籠罩在他頭頂的陰影,不再對他人的挑釁過度反應就是最好的證據。
這樣的綱吉讓山本看着既欣慰又痛苦。
因為山本走不出去。
和帶着補償和愧疚的心理,真心實意想要幫助綱吉的京子不同,他一直陪着綱吉的原因之一,就是想知道那個廢柴綱,那個處于低層活的可憐又可悲的同班同學是如何走出人生的低谷的,當然不希望已經因為霸淩走上過一次極端的同班同學再次尋短見的原因也有,但是最主要的目的其實是觀察綱吉。
如果廢柴綱都能想辦法振作起來,如果廢柴綱都能變得比以前的自己更好,那比他擁有更多優勢,很少失誤的自己是不是也能順利的度過這段痛苦的低谷呢?
就結果而言山本失敗了。
看着綱吉狀況越來越好,而自己還在止步不前的時候,山本其實感到非常的焦躁和不安。
但他不能在倆人面前表現出來。
這樣的山本,即使綱吉不對他敞開心扉,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我才是最不搭調的那一個。
黑色短發的少年露出自嘲的笑容。
他覺得自己不配被稱為綱吉和京子的朋友。
“被棒球之神抛棄的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他像是終于放下了什麼擔子那樣輕松的說道。
“阿綱很溫柔。”
即使知道自己的陪伴和接近并不純粹,也一次都沒有露出過讨厭的表情。
“所以才讓我痛苦。”
為什麼不說出來呢?
“我最初呢,并不是為了和阿綱你成為朋友才接近你的。”
為什麼即使察覺到了,依然把我當做朋友呢?
“抱歉。”
為什麼已經把我當做朋友了,卻不願意透露更多你的事了呢?
“虛假的同伴,無法盡情的去依靠吧。”
不管是笹川,還是自己。
“做了壞事的是我,和阿綱沒有關系。”
黑色短發的少年放開扶在圍欄上的手,微微後退一步,老舊的圍欄嘎吱作響。
“現在隻是到了清算的時候而已。”
看着幾乎處在下墜邊緣的山本,綱吉心驚膽裂。
不……不是這樣的,不要!
到底什麼地方做錯了,究竟是什麼地方沒有做好?
即使那陪伴的初衷并不純粹,那些相處的時間中感受到的快樂也不是假的。
為了所謂的愧疚和其他别的什麼動機,真的能包容一個精神不穩定,随時可能暴起的人兩個月之久嗎?
綱吉不這麼認為。
所以才不想讓他們被卷進來,所以才要隐瞞,所以才會說謊。
所以才要遠離。
然後他突然想起了黑色西裝的小嬰兒的話。
【“那隻是你的想法。”】
【面對少年的質問不為所動,裡包恩淡淡的說道。】
【“他們的想法又是怎麼樣呢?”】
“……不……”
低着頭的少年喉間竄出一聲低語,就在山本以為綱吉正在哭泣的時候,淺褐色頭發的少年通紅着雙眼,猛地擡頭。
“不要自說自話了!”
沙啞的低吼在天台回蕩了半晌,因為吼叫胸口不斷起伏的少年瞪着被驚到的友人。
“說什麼沒辦法像我一樣振作起來……說什麼虛假的朋友無法依靠……不要一副什麼都懂的語氣這樣說!我是為了什麼我想要去死,為了什麼振作起來什麼的……不要擅自的去決定!”
“不要用這種理由……來決定自己的生死!”
而山本隻是淡淡的,無奈的看着綱吉。
“我知道的。”
“你又知道什麼?!”
那怒吼打斷了山本即将出口的話,黑色短發的少年話音一頓,閉上了雙眼,過了一會兒,才聲音沙啞的說道。
“我知道。”
“你被人叫做廢柴綱,被否定,被排擠,被嘲笑,一定能明白什麼事都不順利,真想一死了之的痛苦,我最初就知道。”
“但是我卻無視了。”
綱吉一愣,他終于擡眼看向面露苦色的山本,終于承認了自己曾經無情的想法的少年像是吞下了什麼苦澀的東西那樣,聲音低啞。
“我擅自的,以為那沒什麼大不了。”
怎麼會有人僅僅因為自己是個無能的人就感到痛苦呢?
“直到自己也開始做什麼都不順利的時候,直到自己也得不到贊賞的時候,甚至害怕着周圍的人,害怕自己對自己失望的時候,才來說共情的話。”
會變成無能的人隻是努力和毅力不夠而已。
“很惡心吧。”
當初的山本天真的想着。
他故意對那因為無能和懦弱引來的鄙夷和欺辱造成的傷害視而不見。
“抱歉。”
我不是你所想像的,内心高尚熱情的那種人。
我不是你所想象的,能夠一直大步向前的人。
所以才會差一步就發生無法挽回的事。
那天趕上了,真的,太好了。
“……為什麼要道歉?”
出乎意料的是,即使山本已經坦白了所有的一切,綱吉依舊問出了這個問題。
“山本……沒有任何需要向我道歉的事吧?為什麼是山本對我道歉啊!”
那聲音終究還是染上了淚意。
“決定去死這件事,直到現在都還在讓我感到後悔。”
“沒能更圓滑的活着,是我的自作自受。”
“你要為了我窩囊的過往感到愧疚的話,那才是傲慢。”
分明是你先對我伸出了手,卻在此刻要去計較伸出手的理由。
别開玩笑了。
“我……才沒有那麼的堅強!才沒有那麼了不起!”
你們分明已經……給了我足夠珍貴的東西。
“我……是因為山本和京子,才能堅持到現在的!”
在經曆了那昏暗的異界的經曆之後,在經曆了毫無道理的傷害和苦痛之後,那僅僅存在于平凡日常的普通的幸福對于綱吉來說究竟是怎樣的救贖,不是一言兩語能夠說盡的。
現在山本卻想要去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