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舒服啊,就像小時候靠在姐姐懷裡,碎碎地念叨着無意義的瑣事,然後安然入睡,又甜甜地醒來。
白夜……他身懷如此厲害的功法,為何被聖上派到她身邊呢?祭天大典有什麼在等着她?
盛霓胡思亂想着,不多時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景遲找到阿七交代了接下來的輪值事宜,徑自離開了公主府。
幾個婢女遠遠望着白大統領離去的背影,以袖掩口咬起耳朵。
“你們看見了嗎?今日白大統領将公主從庫房一路抱進寝殿呢,當真不懂規矩,以前那趙雙全可不會做這般逾矩之事。”
另一個道:“呸呸呸,休提趙賊那白眼狼,沒的污了耳朵,那狗賊如何能與白大統領相提并論?”
“就是!”又一個道,“白大統領氣度軒昂,武藝更是一等一的好,連咱們這些做下人的都忍不住多瞧白大統領幾眼,公主對他有些默許之事也很正常。”
先前那個道:“說不定咱們公主就是待白大統領青眼有加呢。前朝的尚蓁長公主一生未曾出降,蓄養了十數個美貌面首,關起府門夜夜笙歌,自由自在了一輩子,多叫人羨慕。若是咱們公主也能過上這樣快活的日子,咱們做奴婢的瞧着也開心。”
“你們胡說什麼呢!”
晚晴不知何時出現在她們身後,将她們唬了一跳。
“晚晴姐姐,我們不是有意的……”小婢女們慌忙解釋。
晚晴叉腰訓斥道:“你們都給我把嘴巴管好了,不許私下編排胡沁!公主怎麼可能屈尊對一個侍衛統領投以青眼?還有,不許在白大統領跟前亂說話,若被我發現,必定重責!”
小婢女們連聲認罪,蔫巴巴地低下頭各自散了。
晚晴頭痛地揉揉腦袋,又無法跟大家解釋白夜的真實身份,總之須得看緊這些小丫頭,不要被秦鏡使抓到公主府的言行把柄才好。
至于傳功驅寒雲雲,更不宜四處宣揚,尤其不要傳到孫嬷嬷的耳朵裡,免得她老人家又要出面勸谏。
本就是多事之秋,晚晴真是頭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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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東宮。
大内官付春正在用細軟的絹帕清理挂在窗前的梨花手環,其實這扇窗不常開,手環上并無積塵,隻怕萬一被太子發現上面落了一絲灰會不高興。
日光透過窗格,映在付春過分蒼白的臉上,為他略顯陰戾的面容添了幾分柔和。
他紮在背後的長發是銀白色的,明明臉上一絲皺紋都沒有,身形體态也顯然是個年輕人,可他的一頭長發就是連根黑絲也見不着。
宮中内侍都知道付春年三十許,童顔鶴發,都說他修煉過什麼駐顔的神功,可是誰都沒有證據,也從未見他使過什麼邪術,隻見過他懲罰人的手段特别陰毒。
聽養子來報“太子回來了”,付春将絹帕收進袖口,趕緊出去迎接,卻見太子已飛步進入了寝殿。
付春如同敷粉的臉上微露凝重之色,揮退随侍,快步跟了進去。
“主子,您這麼早就回來了,可是鐘慧府那邊發現了什麼線索?”
“叫無明即刻過來。”景遲在玉榻上坐下,神情疲憊地閉了閉眼。
付春看在眼裡,目露擔憂,颔首稱是,喚來内侍去辦。
“主子為何如此憔悴,莫非……”
付春想到了唯一的一種可能,不由瞳仁震顫。
“主子當真為嘉琬公主傳功了嗎?”
景遲瞥了付春一眼,未置可否。
“主子!”付春痛心疾首,“您何苦……”
何苦選擇成本最大、收效最慢的一種方式?若想嘉琬公主乖乖就範,直接綁來強索遺物豈不容易?大不了将人囚在東宮,待主子東山再起後再處置便是了。
後面的話付春終是沒說出口。
他不知為何主子要将那粗制劣造的手環挂在窗前,也不知為何自嘉琬公主來後便不再垂下竹簾遮光。
他隻知道一件事,主子與從前有什麼地方确乎是不同了。
景遲吩咐:“拿筆墨來。”
他已将那條項鍊内的枯花看得清楚,在紙上細細描繪出來,交給無明即刻去查。
“生長地點,特别之處,全部信息一點不落地給孤收集完整。”
無明領命去後,付春偷眼瞧着景遲蒼白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道:“恭喜主子,這麼快就找出了線索。奴婢是否通知徐九公子,不再制易容丹?”
景遲淡淡瞥向付春,“孤說過要離開鐘慧府嗎?”
付春微詫,但立刻将那點異議收斂得幹幹淨淨,躬身問:“主子在鐘慧府還有其他事要辦嗎?奴婢配合做好安排。”
“付春,孤知你一直反對。”景遲的聲音冷下去,“孤說過,要借小公主南下之機,到當年嘉儀公主出事之地親眼看過,孤就不信躲在京中暗處的那些人沒有外援。”
付春将身子躬得更低:“主子,南下行程要耗上兩三個月,主子長期不在宮中,若被聖上發現,恐怕——”
“孤要你何用?”景遲打斷。
“……是,奴婢明白。”付春不再犟,“奴婢會盡力安排好宮中的一切。”
“下去吧。”
她的寒氣原比他預想的侵襲得深,幸好今日已壓制住大半,否則南下路上必定掣肘。
可惜今日上了小公主的當,被她硬生生誣陷另有所圖,不便再繼續傳功。
如今細想,小公主那坦然的眼神分明就是不知人事,壓根還不懂得男女之情,故意裝出一副被欺負了樣子,成心指鹿為馬罷了。
景遲不禁彎了彎薄唇,不自知地擡手按住腹部,發白的唇更減了幾分血色。
以他的體魄,膂力自是勝過常人,可調用内力卻是另一回事。傳功于他而言,便如把丹田舊傷生生撕裂,再豁開一道更深的口子。
痛得太久,便有些分不清究竟哪裡在痛,隻覺丹田處仿佛被人捅穿過去,又灼熱又冰冷。
就像當年毒入肺腑,他躺在病榻上,已分不出白晝與黑夜,眼前全是舊部血流成河的畫面,身體一時仿佛重得陷在床裡,連根手指也無力動彈,一時又仿佛輕得飄在雲端,感知不到自身的存在。
而他那個所謂的父親,還固執地認為他是在自導自演,固執地認為他手裡是有解藥的,隻是還沒到不得不吃下的時候。
他當然沒有選擇以死自證清白,他最終靠這套羲和功法壓住了毒性,從地獄裡活着爬了出來。
隻有活着,才有機會為那些枉死之人正名。
那所謂的父親見他果然還活着,更斷定害死嘉儀的毒就是東宮所下,若不是顧念着對嶽家的誓言,恨不能即刻廢儲再立。
就是這位曾為嘉儀之死雷霆震怒的聖上,如今,卻要選擇結束嘉琬的性命。
景遲那時候被困東宮,卻也猜得出,延帝在乎的根本不是嘉儀的命,而是他“謀害”嘉儀的背後緣由。
那緣由分明是有人蓄意構陷的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可是他那父親信了。
“主子!”付春心頭一緊,慌忙上前扶住景遲,想讓他在軟枕上靠一靠。
景遲擡手,阻住了付春的動作。付春不敢造次,隻得作罷退開一步。
“主子,您本有丹田舊傷,如今服用的易容丹又與功法相克,您還如此大量消耗内力,豈不傷上加傷?您不要命了!”
“下去吧。”景遲擺擺手,不欲多言。
好在,小公主顯然已對他消除了不少芥蒂,果然還是當年那個心軟的孩子,日後若有所需,或可使一出苦肉計……
“這兩日閉關調息,任何人不得進來打擾。”
“是。”
“不,盯着鐘慧府的動向,有任何關于嘉琬的負面消息,随時報與孤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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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景遲所料,隻清淨了一日半,付春便一腦門官司地前來禀報。
景遲正赤着上身盤坐在寝塌上打坐調息,含胸拔背,肌肉緊實的胸腹間插着三根銀針。
他周身仿佛籠着一層看不見的罡風,強勁霸道的真氣擾得簾幔徐徐拂動。
“她就這麼想親自來東宮?”
景遲聽完付春的禀報,睜開雙目,深眸如星,神采如舊。
“她隻需托徐九捎個信兒,便能與孤取得聯系,何必非要親至。”
付春道:“聽聞,嘉琬公主求索無門,昨晚哭了整整一夜。”
“胡鬧。”景遲以内力将銀針逼出,收了功法,“她才被輸入了内力,雖于病症大有改善,但身體一時無法适應,該當好生靜養才是。”
付春上前服侍太子披好中衣,道:“待主子身子恢複,便可将嘉琬公主想問的答案傳信于她,且讓嘉琬公主耐心等兩日吧。”
“無明已回來,叫他這就去接嘉琬。”
付春從來靜如木雕的面上露出驚愕之色。
景遲淡淡的目光看過來,付春忙低下頭去。
“奴婢的意思是……奴婢的意思是主子身子尚未複元,倘若被嘉琬公主瞧出什麼破綻……”
“一點内傷而已,本就無甚大礙,能有什麼破綻?以徐九的名義,将小公主裝麻袋裡好生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