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延帝的臉色說不上多生氣,但也絕對不算和緩。他從龍案一角出一封信,交給福公公。
又是信。
福公公躬身将那封信遞到景選面前,“謹王殿下,請過目。”
景選驚疑不定地接過那張薄薄的紙,瞳孔驟縮。
這是半月前蕭雲行給他的回信,本該好好地收在他的房中,怎會到了禦前?
景選霍然看向景遲。
景遲也正看着他,回以極淡的一笑。
謹王南下的時候,景遲雖然人也離了京,但京中的部署也不曾松懈,成功往謹王府又安插了兩個暗樁。
隻是謹王府管理甚嚴,暗樁又隻能在外圍做些粗實活計,按理說沒有機會接觸謹王的私人信件。
但景遲沉得住氣,從不輕易啟用那兩個暗樁,以免露出痕迹打草驚蛇。
等了許久,終于等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時機。盡管這個時機他甯願沒有,但既然無法組織事情的發生,便索性将它的效用發揮到最大。
大婚當日,謹王府人多手雜,自顧不暇。暗樁順利溜進内院,憑着這些時日搜羅的零碎消息,翻出了謹王藏着的機密信件。
這封信在午後便送達了延帝的案頭。
日落前夕,太子便率禁軍從宮城出發了。
景選頹然跌坐在地,仿佛四肢百骸都失去了力氣。他費盡心機地鬥了這麼久,居然還是敗給了明明不受寵的太子。
延帝起身,緩步踱到景選面前,沉沉地道:“今日在殿上聽你們母子的分辯,朕才知,這些年裡聽了多少你們母子編造的謊言。朕待你們這樣好,你們卻将朕玩弄于鼓掌之間。”
景選閉了閉眼,一行淚奪框而出。
敗了。
終究還是敗了。
延帝掀掌狠狠扇在景選臉上,将他冷不防掴得撲倒在地。
“執意求娶嘉儀的人是你,過河拆橋兔死狗烹的人也是你。殺妻,栽贓兄弟,構陷儲君,都是你!”
延帝越說越怒,擡腳往景選身上用力踹去。景選抱緊頭頸,縮在地上任由父親拳打腳踢。
福公公連忙扔下拂塵上前拉扯,:“陛下,氣大傷身哪,陛下!”
“滾開!”延帝甩開福公公。
當年的永安侯景源已不再年輕了,才踹了幾腳便氣喘籲籲。
“勾結邊匪,陷害太子,你和你母妃對得起朕嗎?對得起嗎!”
盛霓自小在宮中長大,從未見過延帝這般狂怒,說不害怕是假的,畢竟,方才為了給這對禍國母子緻命一擊,她脫口而出的那些話着實狠狠打了延帝的臉。
一隻溫熱幹燥的手包住了她的小手。
盛霓一驚,轉頭看去,便見景遲不知何時已站到她身側。
那雙幽邃的眸子透出溫和安慰之意,他對延帝的憤怒和景選的處境都絲毫不共情,隻是專注地看着盛霓,用眼神安撫她不必害怕。
今日的一切,都在景遲的掌控之中,這種感覺,就仿佛她義無反顧沖上高空時,有人在地面上望着她,托舉她,讓她永遠不必擔心會跌下摔傷。
盛霓的手動了動,悄悄回握住了他的。景遲的手指加了些力度,握緊。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謹王景選被押入天牢,等候三司會審。太子牽涉其中,理應避嫌,此案交由桓王主審。
念蕭貴妃育有皇子成年,從輕發落,降為夫人,禁于辛月殿,無旨不得出。
到底是沒舍得打入冷宮。
景遲和盛霓并肩走在長長的寂靜的宮道上,夜色如水,月華如緞,在磨得光滑的青石闆上映出微芒。
兩人一路沉默,盛霓擡頭看向景遲,發覺他下颌緊繃,似乎并不暢快。
似是察覺到盛霓的視線,景遲回看過來,勾了勾唇,道:“今日在殿上最後說的那番話,無異于将聖上的臉面按在地上踩。他就算今日不追究,日後也會記恨你的。你打算如何應對?”
“我不在乎。”盛霓揚起小臉,舒朗地瞧着景遲,“這些年和冷遇都過來了,便是他一怒之下将我廢為庶人,我也能想辦法養活自己。”
祭天的死局盤活和今日的大殿反擊都能做成,還有什麼比兩件事更難嗎?
“他若要殺我洩憤,我便求太子哥哥庇護。”盛霓嫣然一笑。
景遲面露詫異。
太子哥哥。
多久違的稱呼。
景遲朝她笑了笑,眼底陰霾盡散。
他沒有問她,是否因為有求于他,才又肯喚他一聲太子哥哥。
那些都不重要,隻要她還肯這樣親切地喚他,他心中便歡喜。
月光映在她瑩白的小臉上,仿佛她整個人都在發光。
喜服的豔色很襯她的容貌,将她的稚氣減去三分,添了一抹女郎的韻味。
“還記得普度寺的三謬法師嗎?”景遲忽然問。
“當然啦。”盛霓知道他想說什麼,“他的偈語,很是靈驗。”
“天氣暖和了,明日孤帶你去西郊跑馬好不好?”景遲破天荒地對一個小女郎發出邀請。
“天都要亮了,明日哪裡起得來。”盛霓笑。
“那便後日。”
“後日我約了團團一起畫畫呢。”
宮門已到,前面公主府的馬車已恭候多時了。
盛霓不等景遲再想出新花樣,向他道了告辭,一路出了宮門,登上馬車。
馬車碌碌行遠,響聲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十分明顯。
景遲獨自伫立良久,直到馬車消失在轉角,看不見了。
就算景選落網,心中的煩惱也并未完全消除。如何才能讓嘉琬消氣不再怪他呢?景遲一面往東宮緩步踱去,一面認真思索起這個棘手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