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遲心底冷笑一聲,面上分毫不顯,拱手提醒:“父皇,蕭夫人還在宮中。”
涼涼的一句話,令臨時搭建的簡殿中頓時壓抑無聲。
“蕭氏,”想到曾經最為寵愛的枕邊人,延帝死死盯着景遲,“絕無可能。”
他鐘愛一生的貴妃——如今被禁在冷宮的夫人——怎麼可能,與他最愛的兒子,起兵謀反。
無稽之談!
景遲隻是淡淡地垂目拱手,沒有反駁,無言退到一側。
這麼多年了,就算那位庶長兄的罪鐵證如山,父皇也還是自欺欺人一般地偏心于他。
盛霓不着痕迹地朝景遲湊近兩步,悄悄拉了拉他垂在身側的手,握住他一根手指。
景遲眉心微動,側目看向她。
小公主微微彎唇,無聲安慰。
唯有她,看懂了他心底的傷處。
景遲移開視線,下意識想将自己的手指從她溫熱柔軟的小手中抽出,但忍住了。
他不會在任何人面前袒露脆弱,更不允許任何人窺見他心底的痛處。
但若這個人是阿霓……
景遲終究沒有甩開小公主幽微的關切,心中原本悶痛的地方反而生出一絲暖意,仿若被重新撕裂的傷口再次結痂,又癢又麻。
死寂又擁擠的殿中,景遲感到胸口堆砌的塊壘倏忽消散了大半,回握住了盛霓的小手。
滿繡的大袖袖口遮住了兩隻手,滿殿驚疑中無人注意。
“去探的禁軍回來沒有?”延帝起身,望着敞開的殿門外,溝壑縱橫的面上神情複雜,看不清是驚懼還是憂慮。
話音方落,福公公快步走進殿來,腳下一個不穩,撲跌在地。
他這急匆匆地一跌,将本就驚惶的人心跌得徹底亂成一團,幾個内侍七手八腳地将福公公攙起來。
福公公來不及理好懷裡的拂塵,苦着臉撲通一聲跪倒,五體投地。
“陛下!”
“叛軍距崇丘隻有二十裡了!”
“謹王,反了!”
大殿轟然炸開大嘩。
叛軍是從京畿方向來的,也就是說,宮城已經淪陷了。
又或者,宮城與叛軍,裡應外合。
蕭夫人。
延帝跌坐在金絲楠錯金九首蟠龍寶椅上。
“陛下……”
所有人的目光重新聚集在上首的九五之尊。
福公公把後半句話艱難說完:“叛軍裡,一部分是京城禁軍,一部分是……北境邊匪,蕭家軍!”
“蕭雲行?”在場的多是工部文官,禁軍總統領孟焓是在場唯一說得上話的武将了,一下就想到了這個令人深惡痛絕的名字。
福公公抹了把汗,四下瞥了一眼,硬着頭皮把最後一句話說出來:“叛軍打的是……勤王的旗号!”
方才還沸沸揚揚的大殿一瞬間又重歸死寂,在冰火兩重天裡交替煎熬。
“勤王?”大殿上九五之尊的表情十分精彩,“何意?”
這便是明知故問了。
福公公貼身伺候延帝十餘載,已是最得聖心的心腹,仍是不敢回答這個要命的問題,将頭死死觸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滿殿裡,唯有太子景遲,發出了一聲輕嗤。盛霓的面色也沉了下來。
景選來勤王,自然是意指太子謀反,真正的反賊倒在喊着捉賊。
“還有誰?”延帝問。
宮裡還有誰?
就算蕭夫人與景選母子倆裡應外合,這麼大的事,宮裡僅憑一個夫人蕭氏到底不足。
還有誰在為亂臣賊子坐鎮?
福公公叩首,哭道:“老奴不知。”
宮裡的消息太遠,就連蕭夫人與景選是不是真的裡應外合,也隻是推測。
“能調動禁軍,穩住……或者說軟禁,諸臣,按兵不動,讓宮城裡傳不出一點消息的,”景遲幾乎是帶着笑意開口,“父皇當真想不到嗎?”
延帝還是第一次發覺到自己似乎老了,看着階下傲然挺立的嫡子,曆經風霜後東山再起的國之儲君,年輕的面孔下是穩如泰山的心志和綿綿不盡的生命力,延帝發覺自己似乎真的老了。
最看重的兒子,最寵愛的嫔妃,還有……托以景氏一族的族長——桓王,他們在這一日全都棄他而去了。
“亂臣賊子……”延帝幾乎咬碎了牙,喉頭湧上一股腥甜,胸口悶得厲害。
幾個内侍戰戰兢兢地将搖搖欲墜的皇帝攙扶到寶椅上坐穩,再看滿殿臣仆,大多面如土色。
宮城淪陷了。
居然淪陷了。
盛霓被景遲握着手,再次擡眼看向他。
方才無明既能在這個時刻還能得到京中的消息,說明東宮的防衛還好,不至于全軍覆沒。可是謹王謀反,隻怕最先想要控制的,除了啟元殿,就是東宮了。
這裡畢竟是皇陵,是工部的工事,工部尚書上前一步,顧不得得罪延帝,開口禀道:“陛下,臣請陛下退避至地宮,地宮後方有一條運用石料的暗道,尚未封死。”
這是眼下唯一逃跑的路線。
延帝果然面色一變。
景遲與盛霓對視一眼,在這種場合居然還有心情彼此會心一笑。并非他們二人荒唐,而是因為他們都太清楚,大延這位聖上,一生最要顔面,除非刀劍架在頸上,否則怎會帶着衆臣倉皇逃走?
不等延帝示意,景遲也上前一步,道:“此計不妥,就算我等順着地宮暗道逃出,我們缺少馬匹幹糧,外面又是一片曠野深山,如何比得過謹王和蕭賊的急行軍?到時相遇,我們手無寸鐵,根本沒有一擊之力。”
工部尚書也能想到這一點,可是除此之外,難道在這裡坐以待斃嗎?那不是死得更快?
景遲看了延帝一眼,已經預判出接下來他将有何反應,但還是道:“依兒臣所見,不如就守在地宮,請父皇賜兒臣兵符,由兒臣縱馬快行至最近的崇丘大營求援,回護皇陵。”
“你要兵符?”延帝的第一反應,果然是這個。
盛霓唇角勾了勾,就算明知不合時宜,她還是想笑。
都這個時候了,命都要沒有了,延帝第一個想到的,居然還是質疑自己的親生兒子。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怕太子拿到兵符後會傭兵自立嗎?
若是太子生母高皇後還在,以生母為質,或許可抵消延帝疑心。可高皇後已故去多年,在場還有誰是太子放心不下之人,可為人質?
景遲朝寶座上癱坐的父親躬身,“父皇有疑也是應當,隻是大局當前,實在沒有第二條路。兒臣将心中唯一認定的太子妃托付陛下,還望陛下護其安全,等候兒臣調兵回援。”
在滿殿的狐疑困惑中,景遲又道:“太子妃在,兒臣定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