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抽離任務空間,微微眯眼适應過陽光,才看到床邊坐着的宋柏。
他還穿着出任務時的黑灰條紋羊毛衫,硬硬的頭發在陽光下黑得發藍,眼窩下有青灰的陰影,覺察到她有動靜,立刻擡頭望過來。
平時顯兇的利眉揚起,稍許下垂的眼尾帶得黑眸的光也濕漉漉的。
無來由地,朱槿想起曾經某一任室友養的德牧。
德牧生得威武嚴肅,帶着它走在路上,宵小都退避三舍。它不大會撒嬌,又不如某些品種溫和親人,平時對她總是幅愛理不理的樣子。
可是每到夜裡,它會趴在門前,竹箭般的耳朵立起來,一有聲響便警覺地擡頭。
偶爾朱槿會用力地抱住它猛吸,它被弄得不舒服了,也隻是忍耐地皺起眉,然後在她撸肚子的時候無可奈何地看她。
說來奇怪,朱槿有過很多室友,但唯有那段時間夜裡睡得最好。
她習慣性地用手指撓撓他的掌心:“不認識了?盯着我做什麼?”
這一次,宋柏并沒有如往常那般轉開目光,而是直直地望着她:“是我不好。”
這話說的……
朱槿忙笑道:“怎麼會?多虧你及時趕到。對了,黎興呢?他怎麼樣?”
“肋骨斷了,肩胛骨骨裂。還有些皮外傷,沒什麼大事。”
“那就好。”朱槿稍微動了動身體,臉上配合地露出迷茫,“那把刀……”
“沒有刺中你,被胸衣擋住了。”宋柏道,眼底閃過後怕。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朱槿必定兇多吉少,脫下防彈衣才發現,她在裡面穿了一件鋼骨的束腰式胸衣。
或許是為了維持支撐力度,鋼骨之間的網是用韌性極強的材質制成的,刀刺入後被卡在縫中,隻在她身上留下了一點點劃傷。
想到天旋地轉般的恐懼,宋柏的手蓦然收緊,目光灼灼地重新看向她,喉頭發緊。
朱槿對上他殷切的眼睛,不知為何竟生出種進退維谷的惶惑。
她忽然覺得,宋柏握着自己的手,力道好像太大了。
臘月的日光從白漆斑駁的窗棂照進來,鐵架床細長的黑影被拉得很長,間或有喜鵲飛過的影子。鳥類脫落的絨羽,如撲簌而下的積雪,被無形的地心引力拖拽,墜向無言的黑色土壤。
宋柏按在膝上的手動了動,按住夾克内袋的位置,嘴唇微動:“阿槿,你……”
“啊啊啊!姐妹你吓死我了!”病房的門砰一聲開了,風塵仆仆的範曼語大呼小叫着沖進來,被走廊路過的護士不滿地瞪了一眼。
室内那種莫名的氣氛被一擊而潰,宋柏稍稍拉開了兩人間的距離,拿起果盤裡柚子剝起來。
朱槿表情不變,心裡卻長長松了一口氣。
範曼語半點沒察覺到兩人間的微妙,把手上的大包小包随便一放就湊到床前。
她看都沒看被擠到一邊的宋柏,指頭差點戳上朱槿的臉,“你個傻缺!這麼大的事都不提前和我說就親自上啊?是不是缺心眼啊你!”
沒等朱槿說話,她又将槍口調轉,責備宋柏:“你怎麼回事?那麼危險的時候你不跟着她,去追什麼三輪車?”
“跟他沒……”朱槿想替宋柏說話,那時候連她都以為那個三輪車主是徐驲,何況宋柏也是服從曾大隊的命令。
“你别摻和!色令智昏。”
範曼語提高嗓門,對好友很鐵不成鋼地翻白眼,掉頭繼續教訓宋柏,“我告訴你,以後要是阿槿有個三長兩短,你就給我一輩子守寡聽見沒?”
朱槿本來還有點幸災樂禍的心态,見火燒到自己身上,立刻炸毛了。什麼守寡?男未婚女未嫁,有必要說這麼誇張麼。
她打了個哈哈:“說什麼守不守寡的,我們還……唔!”
嘴被一塊溫涼清甜的柚子堵住,宋柏收回塞柚子的手,慢條斯理地拿起下一塊。
他認真地剝着上面微苦的絲絡,慢慢道:“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沒有什麼指天為誓的氣勢。範曼語聽後還有些不滿,嘟嘟哝哝地數落個沒完。
朱槿卻了解他脾性,登時渾身不自在起來。
總覺着那一字一句,像釘子似地要牢牢固定在未來的某個地方,且不僅是他的未來,亦是她的。
這讓她忍不住想起方才被打斷的對話,宋柏傾身過來的眼神和語氣蘸滿了壓迫感,叫她心口空落落地沒底。
“朱槿我跟你說話呢!”範曼語終于想起當事人,見她一幅與己無關的樣子,不高興了,“你要是還這麼得瑟下去,再能賺錢也沒命花。”
朱槿被她提醒,那些斬不斷理還亂的思緒全扔去了爪哇國,全副心思都撲到了生意上,一疊聲問起預售的情況。
所幸範曼語總算還有合夥人的自覺,沒有隻出錢不出力,徹底做甩手掌櫃。
“供不應求。何嘉茵還說明年她打算辭職,跟着咱們幹呢。”
她簡單說了每款的預售量,終于忍不住露出喜色,“一戰成名!你知道媒體都怎麼報道的嗎?說咱們是網絡銷售奇迹。我看可以開始拉投資啦,沒準我将來能把我爹都比下去呢!”
範曼語是和劇組請了假跑回來的,見朱槿沒有受傷,約定等她出院那天再過來就匆匆告辭。
她前腳剛走,門又被敲響。這次是曾大隊,身後還站着打着石膏的黎興。
本來朱槿沒受什麼傷,可以立即出院。不幸的是,她在和徐驲纏鬥的過程中扭傷了腳,所以和真傷員黎興比起來,反倒成了行動不便的那個。
曾大隊和她叙了寒溫,對宋柏招手:“你出來一下。”
宋柏沒有立刻答應,而是看向朱槿。
朱槿頂着曾大隊和黎興的目光,不自在地捏捏他的手:“去吧。”
曾大隊等在門外,看他輕輕帶上門,吐槽:“這就粘上了?”
宋柏的嚴肅臉在曾大隊面前撐不了多久,他捏捏眉心,罕見地露出彷徨和恐懼:“當時要是我晚到一步……”
他甚至不敢想象。
曾大隊從褲兜裡摸出煙盒,抖出一根煙叼在嘴裡,也不點燃,半晌歎了口氣,道:“日久見人心,小槿是個好孩子啊。之前叔總擔心你跟她會吃虧,可這次的事兒……”
他咂巴兩口煙卷的香氣,又是長長一歎,“她能豁出去當誘餌,是信你。能拼上性命擋那一刀,是有情義。你叔我幹了一輩子刑警,能做到這份上的,一隻手也數得過來。”
曾大隊很是感慨,拍拍宋柏的肩:“和她過日子,我和你嬸都放心,和你爹媽也有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