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之時,天分兩域,地有四界。天域至輕者曰浮妄天,為長生仙者居處;地界至沉者曰九幽府,為冥鬼輪回之所。
天域盡頭地界之始相交融處,煞氣彌漫,生修羅道。
凡執念深重的冤魂孽鬼皆可至此,受天道神谕指引,或安居于此靜待消亡,或釋冤解念再入輪回,或闖盡閻浮十二城,重返塵世得永生。
閻浮城内亦有晝夜之分。桃葉渡内烏歸從天色近晚講到夜色深沉,愈講愈神采奕奕,絲毫不顯疲态,談及精彩處更是手舞足蹈,恨不能親臨現場觀摩一二。
好不容易待他停歇下來,顧嶼倚在一旁,見縫插針開口道:“咳,那個元兄,方才聽你所言,凡是來此城者俱得天道神谕指示。可我自來此地并未得到絲毫指引,莫非顧某其實不該來此……是天道弄錯了?”
聽顧嶼提及此處,烏歸面色變得頗為古怪,猶豫半晌,方才遲疑答道:“顧公子可知這閻浮總域共十二城,東南西北四城主各轄三城,互不相擾,各自為尊。”
顧嶼點頭:“略有耳聞。”
烏歸聞言微微松了口氣,繼續說道:“大多天道神谕隻稀松平常,會直接降于該鬼魂的牽引者,由牽引者代為執行。但也有極少數神谕或将帶來鬼域變數,會降于鬼主手中,于無人知曉間秘密執行。”說到此處,他同情又頗為忌憚地看了顧嶼一眼,“顧公子大約是後者。”
顧嶼思索片刻,真誠發問:“元兄,牽引者又是什麼東西?”
烏歸扶額頗覺心累:“……牽引者不是東西。牽引者是各魂魄初來閻浮城時,由影石自其心念中引生出的同伴幻影。”
顧嶼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那牽引者還是個東西。”說完又長歎一聲,擡手捂眼,悲痛萬分,“元兄,可憐顧某眼盲不知影石在何處,亦不知牽引者所在。不知元兄可否——?”
“否否否否否。”烏歸連忙打斷這祖宗的話,瞪大雙眼捂住他的嘴,“北鬼主隻令我為你解釋修羅道一事,并無其他指示。吾等臣屬絕不可自作主張。您可别難為我了。”說完一把抓住顧嶼的手臂,捏了瞬行訣将人送回了住處。
半月後,醉夢樓。
醉夢樓位于閻浮城極北處,十二城中有權有勢的鬼皆聚于此。樓名取自醉生夢死,樓中客俱半生半死。
尋常魂魄不過虛體,同類方可相觸。醉夢樓中客卻可依仗靈酒丹藥得半日實體,再嘗人世之樂。隻是靈酒丹藥千金難求,所得實體終歸虛妄,故稱樓中客半生半死。
樓内猩紅綢緞充作帳幔,金鈴吊穗懸挂其間。靡靡之音婉轉低徊,舞姬身姿曼妙,钿頭銀篦擊節而動,端的是紙醉金迷,奢華無度。
頂樓雅閣中,珠玉作簾長墜于地。酒色财氣四鬼心驚膽戰跪于珠簾外,簾内人面容半隐,語氣陰沉:“這麼說,真像傳言中那樣,燕鶴青當真從迷淵帶回了隻鬼,還特意将他留在了自己住處?”
酒鬼此時難得清醒,聞言立刻膝行上前答道:“回尊主,的确如此,隻是據屬下查探,除了住所一事,北鬼主她對這隻新鬼并無甚關注,未遣人保護,也未曾同他見面。反而放任流言滿天飛。屬下鬥膽揣測,這,會不會,是咱們弄錯了?”
“哦——?弄錯——?”簾内人發出一陣刺耳的冷笑,緩緩轉過身,負手背身而立,姿态筆挺如松。
“燕鶴青是什麼樣的人,吾比誰都清楚。她向來隻做對自己有利之事。如若此人魂魄當真對她毫無影響,她絕不會如此大費周章親自去一趟迷淵。”他話語一頓,擡手拂袖,聲色俱厲地喝斥道:“還不給我滾回去繼續查!如若此事還是沒有任何進展……”
他突然停了下來,回頭冷冷地瞪着地上跪着的四鬼,眸中翻湧起些許血色,漠然道:“那你們這群廢物就不必再留存在這世上了。”
聞言,酒色财氣四鬼立刻戰戰兢兢伏跪于地,點頭稱是後,化為煙霧重歸城内。
待諸鬼散去,簾内人手指微動,檀木桌案上明亮的燭火燃起,光暗交疊處生出影子。他呵呵冷笑,自言自語道:“還是做人比較好。做鬼啊,太累。”
醉夢樓内,歌姬仍不知疲倦地唱着曲,舞姬對月起舞弄清影,金鈴乍響,絲竹靡音。猶見月下燭間俱有影,所以不必擔憂,她們都是人。那觀賞此間盛景的樓中客自然也都是人,有影子的,活人。
多巧妙的一場騙局啊,簾中人想,做人,活人,他們也配?他哈哈大笑至渾身顫抖,于不經意間打翻了燭火。
燭光晃動搖曳間,人影猙獰似獸。
近些日子,顧嶼很迷茫。縱然眼盲,他也能感覺到,自那日同烏歸兄談完話後,明裡暗裡盯着自己的人隻多不少。
明面上他的住處隻安排了普通的鬼侍把守,通行無阻。然而實際上,隻要他逃出鬼侍視線範圍外約三裡遠,就會立刻被“偶然”路過且熱情的好心鬼送回住處,且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着實讓這隻混蛋的鬼很無奈。
這種過分關愛殘者的做法一度讓顧嶼産生了種鬼界全是熱心腸的錯覺。
但錯覺終究是錯覺,顧嶼想,這種類似關押囚犯的做法嚴重損害了我的個人利益,我要抗争!對,抗争,那抗争之後呢?露宿街頭?賣藝謀生?……呃,賣身謀生?顧嶼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覺得還是算了。
男鬼,對了!那位有志向做女子的男子!既然是他帶自己來了這兒,那他自然有辦法帶自己出去。
顧嶼立刻來了精神,自桌旁摸索到筆墨,行雲流水地寫完幾行字,打開門随手一團扔給了鬼侍:“麻煩遞交給你們老大,說我有事找他。”
鬼侍看着懷中皺巴巴的紙團,狐疑道:“我們老大半月前就灰飛煙滅了,這東西需要我燒給他嗎?”
顧嶼:“……那倒也不必。”想了想,才又開口道,“就找派你們守在這裡的地位最高的那位統領,我同他交情很深,麻煩仁兄把這紙團遞給他就行。”
鬼侍上下打量他一眼,半信半疑地把紙團收至手裡,答道:“行行行,我知道了。回屋去吧。”
顧嶼聞言微微一笑,拱手作了個長揖,這是又披上了溫潤君子的皮。
北城鬼主府,聽雨閣。
烏歸躬身站在閣外,秉着公事公辦的态度彙報顧嶼近況:“尊主,據手下鬼侍來報,顧公子他半月内逃跑被抓三十餘次,半夜哀嚎六十餘次,哀聲歎氣百餘次,以淚洗面十餘次,且日夜騷擾鬼侍從不間斷。”
又略微遲疑片刻,道:“如今一衆鬼侍均不堪其擾,屬下想替他們多嘴問一句,不知尊主您究竟打算何時解了顧公子的監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