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鶴青閉口不言,隻是靜靜地看着她。月色皎潔,鬼使神差般,葉泠目光落至燕鶴青的手腕處,一根金線似有似無于暗夜中顯現,那不像是簡單系上的,而像是平白無故從血肉中生長出來的,緊緊牽絆着的,不可割舍也不能割舍的線。那是燕鶴青的執念。
葉泠頹然跌坐在地,失魂落魄道:“……原來你一早就選定了結局,是嗎?” 她明明想哭,面上卻笑了出來,笑着笑着又落了淚,“罷了罷了,這條命反正都算我欠你的,何況還有黃金萬兩呢,死了也值了。” 淚眼朦胧地看向燕鶴青,故作平靜一字一頓道,“燕鶴青,你不要忘了我。”
燕鶴青跟着輕笑一聲,低聲道:“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你不會死的。” 葉泠沒聽清,眼裡含着淚,有些茫然地看向她:“什麼?” 燕鶴青搖了搖頭,站起了身。她今日罕見地穿了身紅衣,走在暗夜裡,衣擺随風飄動,是濃稠墨色裡怎麼都壓不下去的一抹深紅。葉泠看着她,忽而想起忘川河畔層層疊疊顔色熾烈如火的彼岸花。
誘人通往地獄,災禍之兆。
大城中天色微亮,起早的攤位上已有攤主小鬼在忙碌,角落裡隻稀稀拉拉幾個小鬼。烏歸同顧嶼經這一夜被攪得毫無睡意,眼底一片烏青,雙雙垂頭喪氣走在街道上。烏歸隻覺眼下毫無頭緒,整隻鬼眼看就是要半死不活了,又被顧嶼一巴掌拍在背上硬生生拍醒。烏歸:“……” 我恨。
顧嶼賤兮兮地湊到他跟前,看看四周,壓低聲音道:“元兄,你還有錢嗎?借我點錢呗。” 烏歸雙眼迷蒙地盯着他,煩悶道:“你又要幹嗎?飯可以亂吃,話可以亂說,但錢不可以亂花。說吧,借多少?”
顧嶼被他語重心長地教育一通,倒也不生氣,平靜地伸出了五根手指在烏歸面前晃悠。烏歸眯眼:“五銅闆?”
顧嶼的手繼續晃悠。
烏歸皺眉:“五兩銀?”
顧嶼的手晃悠得更加歡快。
烏歸大吃一驚:“五兩金?你瘋了,我—”話還沒說完就慘遭捂嘴。顧嶼歎息一聲,淡然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元兄你今日借我五兩金,我一會兒還您千百金。包劃算的。所以……” 他的手在烏歸身上随意一碰,将錢袋順了出來。
顧嶼将烏歸放開,坦然地當着他的面掂了掂錢袋,笑道:“多謝。” 烏歸心裡一陣滴血,眼神簡直想殺了他。顧嶼佯作不察。
鬼侍統領府大門緊閉。淺黑色的布幔似乎将整座府邸圍了個遍。沉黑靈柩擺在院中央,往來吊唁的多為統領昔日手下,哀哀嚎哭感慨着統領多麼多麼良善,多麼多麼偉大,平日裡不會浪費一滴一點時間放棄喝酒,殺死他的人又多麼多麼兇殘暴戾沒良心等等。
正當衆鬼侍痛哭留涕間,府中大門忽而被推開。少許鬼侍循聲望去,面上淚也來不及抹,齊齊愣在了原地。來的是個身着白裳,面上覆紗的婦人,許是年歲不小了,發間已有些許銀絲。婦人身後跟了個五大三粗,胡須滿面的魯莽大漢,瞧着有些兇神惡煞的駕勢。
那女子站在門口呆呆望了一陣,看見靈柩的那一刻,忽而捂面啜泣起來,跌跌撞撞自鬼侍身邊跑過,撲在了靈柩前一面捶打着棺蓋,一面嚎啕大哭。原本還在哭的鬼侍此刻也被驚呆在了原地,彼此面面相觑,不知這婦人究竟是何人。那魯莽大漢神色複雜地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糾結半晌,到底還是顫巍巍地往院裡邁了一步。一步接一步緩慢挪到在靈柩前痛哭流涕的婦人身旁。
那婦人一把撈過大漢的衣袖,将人拽了過去,嗚嗚咽咽大聲道:“當家的,我帶你兒子來看你來啦,你快睜開眼看看,阿牛看你來啦……睜個眼啊……嗚嗚……你這死鬼啊……你說我好不容易下來了……你怎麼又先死一步啊……當家的……嗚嗚嗚沒有你我可怎麼活啊……”
庭院中衆鬼侍目瞪口呆,都覺得可能是自己傷心過度出現幻覺了。于是院裡很快又“噼裡啪啦”地響起一陣扇巴掌的聲響。鬼侍們面頰紅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十足地齊齊往後退了一步。很好,頓時原地隻剩下唯一一個兩邊臉被都扇腫了的大冤種。大冤種也不回頭,閉目咬牙心一橫,走上前去大聲問道:“你,你是誰?你來這兒做什麼的?”
那婦人見問,又是一愣,而後放聲大哭道:“我是這死鬼的發妻啊,怎麼,難道他活在這兒的時候一句話都沒提過我……哎喲,我的天哪,還有沒有天理哪,死後就不管妻兒去處啊……我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你怎麼又獨自去死了啊……負心人啊……”
婦人一聲嚎得比一聲響,嚎到最後在場的鬼侍齊刷刷堵住了耳朵。烏歸面無表情麻木地忍受着婦人嚎哭,覺得自己今後的日子坎坷得一眼望不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