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實在是沒遇到過常安這樣的人,遇到常安後的諸多經曆更是人生頭一遭。搜腸刮肚,她也确實想不出該在這樣的場合下說些什麼。
回一句“謝謝”嗎?
李亦清覺得,這樣的回應似乎太過單薄,既承載不了常安如此澎湃的生命力,也無法準确傳遞出她心裡更複雜的情感。
兩人緊挨在一起,貼着走廊一側的牆站。捧花與慶賀都與她們無關,李亦清凝視着常安的雙眼,鄭重其事地祝福她:
“希望你一生都這麼真誠,永遠不要改變。”
“嗨,楊揚,好久不見!”巧巧的演員似乎對鏡頭非常敏感,立刻奔着楊揚而來,老友似的把人擁進懷裡,感慨道:“上次來咱們這演出還是四年前,我們都這麼久沒見過了,好想你!”
巧巧的演員叫張詠詩,和楊揚是高中同學,性格一直十分熱烈,後來果然在舞台上格外勤勉。二人誤打誤撞都在演出行業工作,幾十年過去,交情格自然深厚些。
楊揚放下相機,一手重重在張詠詩背上拍了拍:“四年不見又進步了,看看,把我們家小朋友都唱哭了,打算怎麼賠?”
張詠詩一聽,這才注意到楊揚身邊跟了兩個高中生,第一反應居然是:現在的小孩兒長得真高。
“唱首好聽的就放過你,我這要求不過分吧?”楊揚抱臂,不算霸道地朝張詠詩提要求,“唱首大家都熟悉的。”
“好好好。”張詠詩順手在常安和李亦清頭頂揉了一把,見兩人都心神不甯,順口哄道:“别難過啦,親愛的。”
緊接着果然選了一首她認為大家都熟悉的曲子《Caro mio ben(我親愛的)》,柔着嗓音唱給少年人。
我親愛的,請你相信,如果沒有你,我心中憂郁;
你的愛人,正在歎息,請你别對我殘酷無情!
“不難過啦。”
張詠詩今年四十多歲,離知天命的年紀沒剩幾年,性子卻還保留着幾分孩子氣。這點和常安有些像。
不過常安是單純的沒長大,張詠詩恐怕是有意保護過自己的孩子氣。李亦清一眼望向張詠詩,像是看到了常安成熟老去後的樣子。
張詠詩自來熟得很,自顧自講起少年學藝時的過往:“我剛開始學唱的時候,比你們現在小幾歲,學的第一首曲子就是《Caro mio ben》,當時沒什麼特别的感悟。後來學得多了,又唱過很多普契尼,有次問我導師,怎麼普契尼這麼愛寫悲劇?托斯卡、蝴蝶夫人、波西米亞人……一個比一個悲,演得多了,自己也容易陷在裡面走不出來。後來再返回頭來唱這首《Caro mio ben》,反而覺得它柔情安甯,所以拿它來哄哄你們。别難過。”
兩步遠外的地方,楊揚又不動聲色架起相機,張詠詩溫和勸慰的模樣被照實記下,很快就會出現在社交平台上。
李亦清不擅長應付這種場合,要她扮花瓶撐場面容易,要她渾身傲骨也容易,唯獨真心剖白像是會要了她的命。
好在張詠詩閱人無數,讀得懂少年人眼神裡的純淨。
“老師,”常安聽了,自然而然開口問道:“《圖蘭朵》是普契尼生前最後一部作品,實際上并沒有被普契尼本人寫完。”
“沒錯,小同學知識儲備很豐富嘛,你想問什麼呀?”張詠詩投給常安一個贊許的眼神,怕李亦清覺得被忽視,便也微笑着向她點點頭。
李亦清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動作,心想:她是在安慰我。
“《圖蘭多》後來有過很多版本,有的是由普契尼學生續寫,我們國家的作曲家也續寫過一版。”常安在腦海裡搜尋着相關記憶,語速緩慢,試探着問:“所以,我們能給她們一個更好的結局嗎?”
李亦清一怔,常安這是在……
替李亦清找一個答案。
“可以。”張詠詩正色,“隻要你想,就能做到。”
想就可以做到嗎?
張詠詩像是猜到了她們心裡在想什麼,解釋道:“都說舞台上演繹的是人生,可要我說,舞台上的人才是最受擺布的那個。受劇本擺布、受導演擺布,編劇作曲家落下幾個字,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被寫就。或許隻要将巧巧的詠歎調調換一下出場順序,她的人生就會是不一樣的。”
“當然,我不是在鼓勵你們插手幹預别人的生活。”張詠詩失笑,有意緩和氣氛,“我想說的是,舞台之外才是真的人生,你的一生會愛會恨會哭會笑,這些愛恨哭笑究竟要以什麼樣的姿态出現在你的人生裡……”
張詠詩一手一個,把兩人的手合握在掌心裡,慈愛卻堅定地說:“決定權握在你自己手裡。”
李亦清嘴唇微動,她垂着眼,望着三人交疊的手,無聲重複了一遍,她突然發現李倩似乎和眼前長輩要更年輕一些。
張詠詩和李倩在李亦清腦海中身影交錯的某個瞬間,李亦清覺得自己好像想明白什麼東西,卻看不真切,隻能徒勞地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從何時起,常安從“說話不過大腦”的傻小孩變成會察言觀色的小大人,她學着照顧别人的感情,斜望向李亦清,見她眼中仍是茫然。
常安讀不懂李亦清究竟在想什麼,一時判斷不出自己有沒有替李亦清讨來一個滿意的答複,便替她接過張詠詩的話頭,故作頑皮地問:“所以現在開始學習音樂也不晚,我們也能取代普契尼寫出自己想要的結局嗎?”
張詠詩坦然一笑,望向持着鏡頭的楊揚:“什麼時候都不晚,楊老師,不趁機給園區的公共藝術教育打個廣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