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療空間的空調開得很暖,配合着淡淡的草木精油,像是植物特有的木根馨香混了些溫熱的松脂味道,舒緩又飄渺,讓人一腳踏進去就有種明顯和外界隔絕的安全感。
或者說,是暫時的遺忘感。
大廳裡沒人說話,隻有偶爾輕微的翻頁聲和隔很久才會響起一次的落鎖轉動。
樸晚純粹想找個地方開解開解,又不好意思因為丁點兒雞毛蒜皮就折騰另外兩位,所以才臨時動念,把那通電話打來了這裡。
然而電話裡前台字裡行間講得清晰又客氣,餘琛當日預約都被排滿,沒有就近的空位可以臨時加塞。
要麼等最後一個預約結束之後,稍晚點,再來。
自己不是沒預料到這個結果,也不是存了非見不可的執念,隻因為太想找個地方緩緩,找一處足夠安靜的空間,把心裡那些像亂麻般纏繞的情緒攤開,哪怕就一點點。
可靜下來的代價是,情緒湧上來得更兇了。
那種感覺既不像單純的胃痙攣,也不是徹底的嘔吐欲,而是有種介于輕微食物中毒和胃腸感染之間的黏滞感,胃裡像是堆積了一團難以消解的濕熱,怎麼都吐不出來。
前台隻給了她遞來杯水,就再沒繼續關注她的弱态。
幸好,幸好,沒注意到...
窗外的光線漸次暗淡,雨滴像是給環境疊了無數透明的短筆觸,模糊了原本銳利的輪廓邊界。
樸晚出門走得急,沒帶傘,也沒帶那根已經沒什麼大用處的支撐杖。
好在霧雨飄渺,淋一下并不打緊。
不願久待,她随手叫了輛車,把終點定在了沙江附近。
江風夾着雨水的濕氣貼着面頰掠過,涼得讓人不太自在,樸晚眯起眼,望着對岸若隐若現的燈光,眉間呆闆。
還真是冤家路窄。
理智上她再清楚不過了,這場投資捧人的意圖明擺着,想把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事端用綜藝包裝成一場“誤會”。
但夜露也急需些流量做踏闆。
從曝光和收益的角度來看,這機會确實少有,可一想到這口飯要和李訇利一桌吃,樸晚心裡那根弦又被拉得死緊。
她捏了捏手心,試圖用疼讓自己冷靜下來,然而指尖正好按在尚有餘痛的皮肉上,動作也随之敏感地一攥又一松。
按小時滿打滿算,同處的時間應該不會太多,最多堅持半個月,鏡頭前留留面子也好,逢場作作戲也罷,大體都是些可控的代價,咬緊牙挺過去就行。
況且為了形象,對方應該不會在攝像機前主動拱火,那她也不妨“勉為其難”将所有不快壓在心底,借這個機會把夜露推到更多人的視線裡...
李訇利是為了星途,自己是為了生意。
其實...其實捋下來也沒那麼糟的,對不對?
想到這裡,樸晚輕輕撥正耳鬓被風吹亂的發絲,喉間湧上的那點膩意似乎也散去了些許。
各取所需,錄完就散,至于其他的私人恩怨——
等把這口飯吃幹淨再說。
“就先這樣...”
她低聲喃喃,像是終于和自己達成了某種和解。
眼下正值下班高峰,一艘晚間觀光遊船緩緩駛出停泊點,船燈映着江面,點點晃動,把喧嘩反倒襯出幾分孤單。
綠道上傳來試音用的老情歌,興許是設備信号出了問題,高音部分一陣刺耳,她皺了皺眉,把身闆挺得更直了些。
手機在掌心微微一振,屏幕随即亮起一抹淡光。
是微信提醒。
程:【到家了嗎?】
她不知為什麼有點猶豫,手指幾次在屏幕上打字又删,最後化作一句敷衍:【堵路上了,可能稍晚點。】
話覺不夠,樸晚又指尖輕敲:【你下班啦?】
雨還在下,細細密密,卻不算冷,她眯起眼望向對岸,燈光虛虛實實地隐在水霧裡,遠不如岸下偶爾被江波激起的漣漪來得鮮活。
樸晚肩膀忽然一垮,沒來由地長長吐出一口氣。
真是神奇的天氣。
明明在下雨,可雨點落到自己身上,輕如無物。
再一偏頭,她這才發現身後不知什麼時候起多了一個人。
傘柄握在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中,位置剛好為她遮住頭頂的雨。
五感加持,有得有失,造物拉高了她嗅覺和味覺的敏銳度,卻又失手打翻她對環境的感知力。
感覺不到暗處的鏡頭,不清楚一路尾随來的車,更是絲毫沒察覺身後站了一個人。
簡直鈍到離譜。
樸晚瞬間有種說不出的窘意,但很快忍住驚叫的沖動扭頭别開視線,極力營造出一副閑人做派。
“你怎麼來了...?”
她盡量讓自己的話聽起來無波無瀾,可末尾還是不自覺地顫了一點。
“跟來的。”程莫霄語調平穩,像是在陳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跟?”樸晚微微一僵,指甲不自覺地又去摳弄手心,“不是說好了不用接...”
“這不是接。”程莫霄眸色沉了些,低頭看她,視線裡藏着若有似無的審視,不緊不慢,“我是過來抓人的。”
“堵路上,嗯?”高個子又語調一轉,帶着淡淡戲谑,聲音不高,卻好比細絲在耳畔纏繞。
“打算就這麼糊弄我?”
樸晚垂下眼假裝抖抖肩膀,不知道如何掩飾索性就裝作沒聽見,在雜事上程莫霄已經操了不少心,自己當然不願意因為這麼一點不爽就給對方添麻煩。
再說了,這溜溜達達一路過來,心情已經平複得差不多了。
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破事,她可以自己處理好,垃圾影像就該閱後即焚,不該...
程莫霄忽然把傘柄随意夾在側頸,騰出手毫無預兆地牽過她另一隻緊握着的拳頭。
“别攥得這麼緊。”對方語調平靜得像在哄小朋友,又透着難以忽視的親昵和關切。
她一根一根掰開樸晚緊扣的指節,湖邊昏黃的燈光透過雨霧,把晾在空氣中微微顫抖的手指晃得格外明顯,那幾道略深的,新鮮的月牙凹痕刻在掌紋間,将潛意識裡所有的小情緒都攤開。
在直白的證據面前,樸晚連掙紮的力氣都被洩了個幹淨。
程莫霄沉沉送出一口氣,指腹緩緩落在那幾道凹痕上,動作輕得像怕驚到什麼。
濕冷的空氣裹挾着湖面的水汽,再被傘下微妙的溫度隔開。
“疼嗎?”女人聲音裡掖着一絲微不可聞的輕歎,手上力道溫柔得不似責備,更像是一點點地試探。
“...疼倒是還好,哎呀,我真的沒事,就是出來散散心。”樸晚眼睫顫了顫,始終沒敢擡頭看對方的眼睛,抽回手緊着找題外話。
“倒是你...來了都不說一聲,站身後吓我一大跳。”反客為主這一招她最在行,話鋒陡轉,笑裡捎上幾分興師問罪,“你還沒說是怎麼找到這兒的呢...”
怎麼找到這兒來...
「...樸小姐現在看着很累。」
收到這條短信時,程莫霄正處理館裡事項,險些錯過。
但今天樸晚不該有診療行程才對。
她頓感事端有異,火急火燎地開車往餘琛那兒趕。
以往餘琛的治療原則一向明确,在不涉及患者安全時,絕不向家屬透露多餘信息,以防适得其反,徒增心理負擔。
程莫霄表示完全理解,也從不多嘴探東探西。
可這一次顯然不同。
前台描述她胳膊上好像有外傷,一個人頹頹悶悶地坐在大廳一角,連表情都自始至終沒變過。
機械,僵硬。
出于風險考慮,餘琛讓助理把情況悄悄通知給程莫霄,隻強調累,其他一概不提。
傷口,情緒,還有讓人無法忽視的疲憊感,全都藏在那句簡單的描述背後。
累,很累。
那現在這是...
涉及自身安全的情況嗎?
程莫霄握緊方向盤不敢往深了想,更沒法劈頭蓋臉地去追問當事人。
可終究還是去晚了一步。
于是才又追着車尾氣一路跟來江邊。
她甚至在心裡反複演練萬一出現極端情況,自己該如何應對。
但照目前看來,事态應該還涉及不到那方面...
不過盡管治療内容嚴格保密,餘琛還是少少透露過,總的來說,樸晚對周圍人的好意非常敏感,甚至有點過分感激,擔心接受太多幫助會打破彼此之間的平衡關系。
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會更傾向選擇心理醫生排解壓力,一方面會避免情感負擔影響到親密關系的純淨性,同時還想在心理承受範圍内獲得一些支持。
所以,有些動機也不必言明。
“路過,正好撞見你下車...”
這其中有太多經不起推敲的破綻,路過為什麼會無端端在意起對方的小動作,撞見怎麼就剛好挑在這個節骨眼上...
“結果再去問你,你說堵路上了,我就跟過來抓個現行。”程莫霄接着說,嗓音柔柔的,偏偏又帶點讓人心慌的低沉。
三言兩語就戳中樸晚最沒底氣的地方,她低眉哦了一聲,把那調子拖得又綿又虛,現在話題被刹得生硬,自己忽然不知道該往哪兒接,隻能掏出手機,掩飾一樣地點開屏幕看看時間。
未讀消息的提示還挂在上頭,屏幕上靜靜躺着一句短短的微信。
剛才發完消息就沒再看,也不知道這人下一句回了什麼——
【嗯,在電梯裡。】
電梯?她人明明就在面前...
樸晚聲音低得像是洩憤,又有點黯然,終于憋出一句,“還說我呢,你這不也糊弄...?”
“嗯哼——”
女人語調懶懶的,默了一瞬,繼而唇角彎起一抹似有若無的弧度,帶着點笑不透的戲谑。
“所以呢?”
傘下空間逼仄,空氣被擠壓得發緊,連呼吸都透着一絲燥熱。
樸晚下意識往後縮了一點,可身後是冰冰涼涼的欄杆,緊貼着石料的冷硬觸感,她退無可退,隻見面前人微微欺身,姿勢懶散卻帶着逼人的壓迫感,随着一并下壓傾斜的傘面把聲音壓得更沉,“嗯?”
樸晚被一天的事情攪得渾嗆嗆的,又吹風淋雨一通,腦子這會兒完全跟不上動作,自己甚至覺得面頰突然有股不合時宜的熱意伴着緊繃感一同升騰,反而分不清具體是感冒前兆還是别的什麼。
她别開臉,企圖躲避對方過于炙熱的目光,可耳邊卻傳來程莫霄更為貼近的一句,“看着我。”
太近了。
“幹嘛呀...”樸晚擡指抵在面前愈發靠近的肩口,聲音混着點軟綿的抗拒,可下一秒對方像是逮住了什麼微妙的樂趣,低低笑了聲,眼神裡的憐愛和耐性随之添多幾分。
然而呼吸近在咫尺,程莫霄卻隻能捕捉到對方淺淺的抗衡和回避。
是按着餘琛的說法,太珍惜這段關系所以選擇閉口不言,還是從一個呆瓜的角度,壓根就不信任自己,才不敢将情緒完整攤開?
無解,無從下手,像是在拆一顆找不到線頭的毛線團。
她第一次在過分獨立帶來的副作用面前犯了難。
“...行了,扯平了。”說着,程莫霄突然退後半步,姿态松懶地轉身,語調恢複了些來時的随意,“想不想坐船?”
樸晚被這突如其來的緩和弄得一頭霧水,擡眼看向程莫霄。
“船?”
“嗯,觀光船,不是說想晚點回去...”
她提得太自然了,絮語融進雨霧,幾乎混成了天色中的一部分,嘴上雖是在詢問,手上動作卻像是早就算準樸晚不會拒絕,輕捏着她的腕骨,将人半扶半帶地往岸邊牽。
樸晚有片刻的恍惚。
自己居然被這輕巧又無法抗拒的邀請攫住了所有注意力,忘了去問這船開去哪兒,開多久,任由對方引着,腳步微滞地跟了上去。
船上放着音符稍老的經典薩克斯曲目,聲色溫吞,還有點情懷意味,立春之後船艙供靠的坐墊棉層就被撤走了,小桌上擺着塑料外殼的電子蠟燭,透明桌墊下的花色桌布表面還有個不知猴年馬月被燙壞的洞。
點餐單上隻有些零食小吃和包裝水果,樸晚沒什麼胃口,從船艙一路走走看看,最後坐去露天的高腳椅上點了兩杯熱果汁。
毛毛雨,整條船就登了兩對情侶。
還有一對你侬我侬的年輕人,依偎在船尾的連排座,隔得稍遠。
眼下江面泛着碎波,燈火在水中蕩開一圈圈漣漪,算是為素常到有些無趣的場景添多一份底色,景緻不算陌生,但因着船上的低矮視角和朦胧雨,倒生了幾分與平日不同的意趣...
很适合用來調理心情。
程莫霄慢條斯理地從側兜拿出手機,解鎖後遞了過去,“給你看樣東西。”
“嗯?”樸晚接過手機低頭一看,是份打開的文檔,段落分明,行文清晰,不僅用兩種顔色區分了說話人,旁邊還貼心地标了幾處注釋。
是她的那份文字稿。
退出來還有一段剪輯預覽窗口的影像片段,短短十幾秒,中近景,光線柔和均勻,背景虛化得也很有層次。
“...文稿她們還會再校對一遍,完整的音畫估計這兩天就能交齊。”程莫霄靠在椅背上,手肘輕輕抵着椅扶,指尖在高桌表面劃出一道道不規則的弧線,“總歸要有個好收尾...”
她把聲音放得很輕,像是随口提了一句,卻平白生出一種高屋建瓴的定局感。
高桌兩端一邊細細淡淡地道謝,一邊和和氣氣地不用謝,在下意識的默契之中又夾帶着點兒慣性的敷衍,彼此間上演過千百遍的戲碼,此刻在船上又被重新搬演了一遍。
服務生端來兩杯熱果汁,瓷杯上浮着薄薄的霧氣,熱意未散。
空氣似乎被升騰的袅袅暖意牽制住了,兩人忽然間誰都不講話。
船下水波泠泠。
就着沉默,樸晚掩飾般地伸手推推桌上的小立牌,終于提起一句正題,“...你都不問我點别的?”
“問什麼?”
“就、我怎麼會在這兒...之類的。”
“那你想告訴我嗎?”程莫霄偏頭過去,風輕雲淡,坐實了那份恬然。
樸晚努努嘴,由着話頭在嘴邊打了個轉,最後選了個無關痛癢的說出來。
“emmm...鷗姐早上說我的春單看着普通了點。”
并非刻意挑肥揀瘦,她純粹覺得白天後半段的事情太晦氣,不管什麼時候拎出來說都很煞風景。
想着想着,樸晚隔着衣服順手拍拍平白犯癢的疤痕處。
可程莫霄表情卻一呆,指尖在桌面上劃出的弧線也戛然而止,随即尾音輕揚,意味難辨,“然後你就一直在琢磨菜單這事?”
說一直也沒錯,從早到晚,她腦海裡已經推演過無數種組合,精确到每一種食材的比例,每一層味道的起承轉合,卻始終推敲不出那個wow該有的樣子。
樸晚不輕不重地點點頭。
不是吧...
幾十分鐘前她還懷疑過自家女友是不是想不開要跳河。
結果到頭來就因着這麼一句?
再說了,普通就普通,這又不是什麼違禁詞,大不了拎出來一起幫忙琢磨,這有什麼掖着藏着的必要?
到底是這句話的成分壓人,還是說...
提這話的人分量更沉?
心裡的那股悶堵霎時翻湧上來,像是一把驟燃的火星,在涼風裡越燒越烈,程莫霄唇角彎起一個十分有教養的弧度,低頭撚了撚桌角的一粒水珠。
憑什麼?
憑什麼這麼上心?
-憑什麼韓鷗一句話就可以左右你的心情...
-又憑什麼這件事要她程莫霄來收拾?
好半晌,程莫霄用指尖在桌緣施力碾了一下,把面前一小塊水漬抹得幹幹淨淨,又慢條斯理地把杯柄轉了個方向,眉眼仍是一派平和,“那韓老師就沒點撥點撥怎麼才能不普通?”
“沒,鷗姐就給了個反饋...”樸晚沒注意對方話裡暗戳戳的不爽,隻顧認真回憶。
韓鷗又不是神仙,就算再熟悉原材料,單靠菜單上自己列出來的食材組合,最多粗略想象出風味框架,人家怎麼知道該如何改?
程莫霄笑意從嘴角蔓延到眼梢,單單不去正面回應話題,清清淺淺道,“韓老師還真專業,一句普通就能把你這個主廚左右得服服帖帖...”
說罷,她繃着面上陰陽怪氣的溫柔輕啜一口熱飲,也不管對方有沒有聽真切,閉嘴不再多言。
縱是自己極不情願當下站出來,可程莫霄又怎麼會不知道...
韓鷗和樸晚的職業怎麼說都算是半個同類項,在專業維度上自然總有一拍即合的話題。
而且她也清楚兩人這條鍊是farm-to-table(從農場直達餐桌),做成了無疑是雙赢的買賣,互相給給建議參考也是無可厚非...
更何況,這本就是樸晚的工作,韓鷗說得對不對,準不準,人家當然會有自己的判斷,認可了才會困擾,自己不該也沒有理由橫加幹涉。
但正是如此,那股不明不白的火氣才越發燎得人胸口發緊。
因為韓鷗就像面隐形的鏡子,照出來的卻全是自己的反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