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從容,仿佛真的駕輕就熟。
然而他其實不太高興。
先有活魚,後有烏賊,哪兒湊來這麼多奇形怪樣的難纏玩意兒,買點處理好的會死還是怎麼?
更年期...
好在之前無意間刷過幾個給生鱿魚改刀切花的短視頻,先這樣再那樣,順着刀口抻開...
眼睛有印象,實操起來應該沒什麼難的...吧?
再有就是,都來這兒了還要當着鏡頭自曝不行,明擺着跌份兒不是?
盡管自己這也是第一次上手。
興許是冰水太過削弱感知,烏賊實際摸起來比他預想的觸感還要黏軟,他伸手一個打滑,力道沒抓穩,拇指竟直直摳去烏賊的墨囊部分。
深色汁液肉眼可見地在水裡小面積暈染開來,李訇利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虛握着食材片刻間有點尴尬。
啊這——
他真不是故意的。
樸晚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倒不是破損有多難搞,而是自己太看不慣這拖拖拉拉的樣子,漏墨又不是什麼大問題,一會把顔色沖幹淨就行,站着原地卡碟算什麼事?
還是說,現在這個節骨眼需要自己站出來鼓勵一句,給他遞個台階下?
拜托...
廚房最是講求效率,進度面前沒人會額外關照那點沒什麼用處的面子,但既然是首期拍攝,樸晚總歸是顧忌些自己形象的。
更何況錄制前江芥千叮咛萬囑咐,說是「她廣告公司的公關能力稀爛,既然決心來了,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千萬别在鏡頭前硬剛——」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悶聲發财...」
「要撕也得先把他這口流量吃下去再撕...」
「苦誰總不能苦了夜露不是...」
「...」
好,好,好,什麼都好,什麼都行。
讓她忍,她就忍。
樸晚克制住想搶過來接手的沖動,寬下一口氣,溫聲溫氣地沒帶半點火性,“墨囊破了不要緊,先撈出來...”
态度假得連她自己都不信。
算了...
趕緊揭過去。
李訇利卻像是終于找到接話的餘地,依言用雙手将烏賊從冰水裡捧到砧闆上,不忘咕哝給自己事後解釋,“...剛才太滑了,沒拿住。”
嘴上無人在意的内容剛落全,他就開始去捋順下肢的觸手方向,似乎準備一刀剁齊。
“從外到裡,先剝掉最外層的耳朵...”樸晚瞧他起手的拎刀動作,再三思量最終還是挑着能聽懂的用詞和和氣氣地做了提醒。
“嗯——”
然而男人嘴上松松應着,手上卻是傲氣地将刀鋒一提,用刃尖沿着她剛提部分的連接處一路比劃下來。
要說聽勸放下刀還好,可問題是連接位置也貼着一層滑膩膩的膜,這通騷操作繃得手背都鼓青筋了,最後不僅什麼也沒割下來,還讓一旁正觀摩的樸經理當即愣了一愣。
她真沒看懂剛才虛晃一槍的假動作究竟什麼來頭。
不等樸晚從上一個畫面裡琢磨出什麼名堂,李訇利這邊已經放下刀,套上手套改用蠻力。
才撕下一對耳鳍,男人就完成壯舉般将取下的部位朝砧闆側邊的空碗一扔,又想伸手去抓刀。
見餘光裡樸晚默認着沒多阻攔動作,他穩了穩信心,一刀先切下了稍幹淨些的腕足部分。
本意是想把墨囊部分砍下去,可由着受壓不均,手指按力也沒個分寸,隻輕輕一掐,溢出的墨不出意外地濺去了李訇利的身上。
手臂和衣擺瞬間帶了些深色斑痕。
“去洗洗吧...”樸晚終于無波無瀾地開了口,“過一會兒就不好洗了。”
天知道她摁着多大一團火氣。
見人走遠,樸晚也沒再添什麼表情,從碗裡默默拿出剛被扯下的整片耳,攔刀一切,取其中半片泡進冰水裡搓了搓,随即指腹探進外膜間,憑經驗摸準最薄弱的位置,手勢一轉,半灰的貼皮膜就被利索地撕了下來。
冰水不是必要條件,隻是習慣使然,這樣對自己來說效率高些。
還有,她私心想在接手之前涮掉些前人痕迹...
眼瞅着砧闆上還有烏漆漆的一小灘。
樸晚拎起布巾,用最少的動作抹去污漬,爾後左手固定腔套,右手摳着僅剩的腕根,一把将藏在外套裡整團滑軟的内髒給拽了出來。
碩大的眼珠牽連着一坨半透明的軟體器官,活像一顆半化不化的灰色果凍。
她回身快手洗了洗摘下來的淺色腔套,待沾染的墨色淡去,才關掉水龍頭繼續處理砧闆上的一灘軟體“爛物”。
若是換她自己,興許會盡可能保存食用部分,隻去除必要的結構,但今天...
樸晚面不改色地将其中大半的内髒部位掃進廢料桶。
這不是浪費,是犯不着。
最後還剩一步外套膜,也是相對比較好處理的位置。
樸晚反手在刀背上蹭了蹭拇指,随後一扣又一勾,從中摳出了根透明的硬質結構,這是烏賊全身上下唯一的骨骼,緊接着她探刀劃開彈性十足的腔壁,徒手撕起貼合内腔那層坑坑窪窪的軟膜。
撕了又撕,擦了又擦,連帶着順手剔去外套膜邊緣兩個的凸角,等李訇利收拾幹淨回來,食材已經被樸晚分門别類地處理進幾隻備料碗裡,砧闆上規規矩矩地橫着一把刀,隻剩左手邊碗裡半片還沒拆幹淨的耳鳍。
很明顯,是留着給他的。
挽尊也好,留面也好,樸晚依舊是先前那副表情讓出位置洗了洗手,不悲不喜的,什麼也沒多講。
這人粉絲洗地的本事她可太熟門熟路了,颠倒黑白,捂嘴控評,更甚還敢現實開盒...樸晚扯了張紙巾蹭蹭濕手,小心避開布置好的鏡頭機位,沿着滿牆鼓振士氣的口号标語一走到底,拐進盡頭處沒有外借的存貨間。
把讓步做到這個份上,于己于他都算是仁至義盡。
舊賬還沒平,眼下又平白添了這麼多筆利滾利...
她踢了塊小木擋将厚門溜縫虛掩,這才敢站進狹密的冷庫裡,回身盯着門上貼的一張帶字的塑封紙久久不能回神——
「冷靜」
終于,樸晚長長地在寒氣裡卸出一口白霧。
再起手一推袖肘,雞皮疙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爬滿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