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摞的盒飯被擱在半敞的保溫箱裡，鄰旁木箱上放着袋沒摘封口貼的外送咖啡，紙袋微微塌了角，長桌邊幾個帶MNF胸牌的外勤埋頭敲着電腦，牆邊矮凳上倚着幾位有些面熟的瞌睡小工...
攜着一瞬間初拆海味的腥風溜過，她俯身掩了掩保溫箱的蓋子。
這裡沒劃進租賃範圍，能落座的基本都是“自己人”。
其中也包括要找的那位——
“鷗姐，你在這兒呀！”盡管樸晚壓低了嗓音，還是不難讓旁人從語調裡聽出幾份驚喜。
被喚到的女人應聲擡了擡頭，目光卻是幾乎懶得遮掩那點過分的确認意味，把一個眼神莫名扯得有千般心思似的。
韓鷗素來不擅長揣摩旁人的情緒，也沒興趣去拆解個中微妙的表情細節，隻是無論樸晚冷庫前的措辭如何雲淡風輕，無論願不願意讓人看見，終究落淚是個不争的事實。
生意夥伴，朋友關系，再或是冠冕堂皇的精神支柱，不管哪個身份，眼下都足夠支撐自己關切地再問上一句“還好嗎？”
她實在演不明白冷心冷面，可前腳又答應了行家不說出去。
憋死人了...
然而樸晚逐漸被這種壓着意味的直視看得渾身不自在。
避開太刻意，迎視又沒道理，她僵了幾秒姿勢，直到肩膀微微一緊，才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調着坐姿輕咳一聲，“咳...”
風恰巧吹得頭頂春枝微響，拂落了幾片越冬的舊葉。
沉浸在别扭裡，樸晚也就沒留意到不過是接咖啡道個謝的工夫，溫彥看戲的眼神已經跳過自己，直奔身後幾位靠在邊角打盹兒的黑衣，形似閑閑一掃，又像是在靜候什麼該有的反應...
緊接着後門又是一開一合。
江芥手裡攥着大小幾個牛皮紙袋，肩膀一頂，撞出不大不小的一聲響，“嚯，裡外找你好半天...吃東西沒呢？”
“...她們盒飯忒油，我剛多叫了倆全家桶，裡面是雞腿薯條什麼的，你們拿去墊墊。”她熟門熟路地撕開袋口，歪着屁股一坐，從中拿出還發燙的炸物紙盒。
敢情炒菜用油，雞腿薯條就算清淡了？
樸晚心裡一笑，無心拆台老友那套邏輯不通的“至理”，點頭抿下一口咖啡。
剛才手摸着杯外還留幾分餘涼，這會兒入喉卻像是用中藥浸煮過的豆子一般，不讨喜的溫苦感在舌尖沉沉鋪開，叫人分不清喝的到底是放久的咖啡還是晾涼的藥湯。
酸裡帶澀。
“...這個不辣，想吃哪兒吃哪兒。”江芥還不歇嘴，起手從桶裡撈過個漢堡，三兩下扒開後朝樸晚手心裡一塞，“再不濟咬兩口雞腿肉也行，你們今天得錄到挺晚呢...”
“樸姐——”
這一聲樸姐呼喚得甜潤，梁妤肩挎一隻豹紋布包，身後卻跟着個蔫頭耷腦的喬季淮。
一口氣來了倆？
不過也好，多個人多一份保險，至少晚餐時段能讓自己稍微安心些。
“來幫我消滅點兒，買多了...”江芥從紙桶裡又掏出一大盒雞米花，沖兩人方向不走心地晃了晃。
平時她和夜露的幾位姑娘混得蠻熟，所以分吃分喝的小事也不怎麼不見外。
不過樸晚這會兒正值飯興缺缺，索性一倚朝來人隔空打趣，“後面那個，什麼情況啊你...？”
少見喬季淮這麼正兒八經地穿上西裝，反觀面兒上又一副頹然，領口微敞，袖口半卷。
“别提了，早上九點去面試設計，去之前說好是雙休，當面又改口雙周休，實習八字還沒一撇先倒貼40車費...”喬季淮坐下像是思維突然開了閘，吐槽不斷，“哦還有，問我實習怎麼沒相關工作經驗，好笑，我要是有經驗還找實習幹嘛...”
“九點？”樸晚從整句話裡單獨拎出一個時間點，微微詫異，“你們沒課啊？”
“有，但不點名。”看得出喬季淮明顯不想細說，一筆抹過。
言下之意，翹了。
設計在求職市場簡直就是廉價勞動力，替代性也太強，難得有個給的條件還不錯的，翹一節又能怎樣...
“你當着她的面說去找實習？”江芥不嫌事大，看熱鬧的同時還沒忘給兩方再“劃重點”。
“找嘛，總得有像樣的職業規劃。”樸晚反而對是留是走這個問題有着莫名的松落，淡然道，“我不攔着，去留随意。”
況且喬季淮是夜露支棱沒多久就來應聘的，說出去再高不過是個賺零花錢的兼職活計，年輕人總該往高處走，天遠海闊，強留反倒顯得小氣。
可這話一出，有人聽得意味深長。
-「去留随意。」
那位沒什麼存在感的黑鴨舌帽條件反射似的朝她這邊溜了一眼。
二郎腿翹得松松散散，沒什麼肢體上的大動作，隻将抱胸交疊在上的手從右邊換到了左邊。
又見樸晚正了正手裡滑開的漢堡層次，主動幫喬季淮牽頭，“...正好你江姐有公司，趕緊問問她現在有沒有空位置。”
“也行，我瞧瞧你作品集。”江芥的廣告公司接案範圍寬泛，時不時得靠外包撐着，多個人手也是好事。
實習崗而已，合适的話她順手就把人要了。
江芥捏着濕巾撚了撚抓過雞塊的手指尖，伸手接來了喬季淮遞的ipad，文檔沒用常見的作品集模版，内容大多是些偏個人風格的插畫，缺了點實質性的落地項目。
不是随便湊幾個樣機稿就敢拿出來混面試的水準，可惜實用性存疑。
當然，這算不上什麼大問題。
“這不挺好的嘛，是要找...平面？”
溫彥就着江芥的一聲肯定也湊過頭去。
她在這兒給不出什麼職位承諾，純粹好奇樸晚這裡的服務生是什麼來頭。
一眼瞄去，居然是濱大主校的學生...
“對，平面和網頁設計，這倆方向我都沒問題。”喬季淮不自覺地吸了口氣，把回答遞得規規矩矩。
“網頁...那你會設計獨立站嗎？”一直擺弄破手套的韓鷗也開了口，語氣不重，直奔主題，“能給農場做宣傳的那種就行，看起來不要太土，也不用太前衛。”
“要是效果合适的話，可以長期...”
這都什麼情況？
怎麼一坐下就掉來這麼多合口的金餡餅？
喬季淮悄悄在桌下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位置。
嘶——
疼！
不像做夢...
“你要做什麼網站啊？”
早先那點廚房是非恩怨已經被自我消解個七七八八，樸晚嘴上順着話茬一接，又伸着指頭把手邊松散的包裝紙摁平。
“仄莊嘛，之前隻有有機認證，回來這大半年我一直跟food trust搞溯源流程，再過兩天這事兒應該能大收尾，所以打算找人再折騰個網站出來...”
樸晚好像有印象剛在冷庫門口韓鷗說過一嘴認證什麼的，隻是這年頭用獨立站的投入産出不劃算，意義也不大，想宣傳還不如多弄兩個短視頻賬号。
可話又又又說回來，夜露能撐到今天這一步多少也是摸着石頭過河，真要細掰推廣門路，她也沒資格在這裡置喙高低的...
“有機認證和food trust不是同一個？”沉默良久的溫彥終于加進對話，不輕不重地開口一問。
“像，但用途沒那麼重合，算是互補吧...”
“普遍有機農産品進超市是加貼，有第三方認證，一物一碼，掃進去有批次啊，種植地啊，農場環境監測什麼的，主要是給消費者看。”
話題三句不離農場，韓鷗這會兒條理清晰得不得了，邊說邊用手指在桌面上比比劃劃。
“food trust偏全鍊透明，從批次開始，走什麼專線，進了哪個廠的倉庫，過了幾個經銷商...整條路徑都有區塊鍊上載跟蹤，因為去年年底我和供貨超市鬧掰了，所以得給農場謀點别的路子...”
她意外當着幾個不太相關人士的面延展了很多。
“路徑...意思是我也能做下一環呗？”樸晚倒是聽得樂呵，甚至覺得這思路很奇妙。
味覺這事向來主觀，食材新鮮度往往憑經驗和口感去揣測，就像沙拉裡的紅蘿蔔，到底是今早剛送到還是在冰箱裡冰了兩天才端上來，沒有量化标準，光憑直覺和肉眼很難說理...
“當然可以啊，牧場，加工廠，物流，餐廳，整條供應鍊上的數據節點都能進來，現在走的是智慧農業，就剛才給你那兩塊熟成，其實也算是我們一條鍊的下遊牧場...”
談話突然兜回那兩塊肉，韓鷗竟在越扯越遠的幾句裡無端生出種自賣自誇的錯覺，索性舔舔唇，閉口不再談。
題材新鮮是新鮮，可惜對目前的夜露來說屬于不必要的成本項，樸晚暫時沒打算做到用小室藏巨象的程度。
聽懂就夠了，真要落地還得再掂量掂量。
于是她叼着吸管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
說來也怪，自從樸晚進來，這聊天氛圍始終透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吊詭。
話到一半，要講不講，刻意程度讓身後那位通黑連盹兒都打不下去了。
昨晚和樸晚在洗澡上是耽誤了些時間，後又趕大早送孩子講課一條龍，一整套流程走完，好不容易逮着個眯一會兒的空檔，卻被桌前這場逐漸偏離主線的對話攪得困意全無。
智慧農業。
農場到餐桌...
這話題原本和她關系不大，可程莫霄忽然想到什麼，非就來了想插一腳的心情。
“那把餐廳挂接進去難嗎？”她依舊是慣常的中空調子，隻是這會兒聲音被口罩層層過濾，遞出來有點發悶。
喬季淮霎時眉頭一緊。
這個問題的聲線有點耳熟，但四下一看，好像誰都沒在特意等着回應。
怕是自己睡不夠出幻覺了...
“不難，把你的餐管系統接進鍊路，隻要數據跑通，餐廳的食材溯源就能直接挂進去了...”韓鷗話撂得脆生，又在末尾頓了頓，似是斟酌，“但目前接進來的餐廳還沒多少...”
“「沒多少」是因為技術門檻，還是利潤問題？”
可能是程莫霄把這塊布挑得太直白，以至于幾位同座的觀衆聞言反應了好一會兒。
甚至連韓鷗都被短暫地問住了。
“emmm...溯源鍊路已經很成熟了，談不上太多技術問題，要真讓我說卡在哪兒，維護支出是一部分，再來餐廳也不想把采購這方面交代得太清楚...”
哔啵，說的一點兒都沒錯。
樸晚撈起一根薯條，默默在心裡給韓鷗配了個點贊音效。
想賣貴，得讓顧客知道貴在哪，可一旦知道成本了，誰都覺得自己是定價人...
“我可以理解成，如果現在把餐廳接進去，是能占到先手的，對吧？”程莫霄卻似是嗅到縫隙，又反着把話一跟。
嗯？
“也、可以這麼講吧，确實能拿先手，前提是餐廳能接受攤開底牌的話。”韓鷗這次笑了笑，沒有否認，“不過透明度太高，你再回來定價就...”
她說到末了時配着表情加多了一點小手勢，不難讓人猜出沒說完的話中話。
定價就會很尴尬。
樸晚替她在心裡補了。
就是嘛，高了無異于明搶，低了毛利撐不住，再要是遇上同行借機拉踩，惡意抄價，送廚房間諜什麼的，搞不好接下來就是散夥閉店挂轉讓。
那和字面意義上的“把快來針對我寫在臉上”有什麼區别？
試錯成本也太高了...
然而程莫霄沒有半點打算熄火的意思，弄不清是闡明己見還是給誰的借言寄意。
“但咱們換個方向——”
“要是在封閉市場，靠信息差擡利潤沒什麼問題，可假如透明是未來大趨勢的話，定價基準就取決誰能先搶到定價權...”程莫霄沒什麼說教意味，語氣恬然，闡述判斷之餘又回身翻了翻包。
“就像你們一樣，把這扇門主動推開...”
韓鷗聞言頓了一下，繼而狀似了然地等下文，“所以？”
“所以我們也要上桌。”
除了兩個剛到的小姑娘，同座這幾位都大概知道她和夜露老闆的那點牽牽繞繞，盡管沒人真去細究那個“我們”，可氣氛還是不受控地凝固了小一會兒。
連樸晚自己也在内。
哈？
“那這個項目交給你做，可以嗎？”幾秒工夫沒注意，那位黑衣已經從包裡掏了張名單出來，指尖抵在其中一行，字句對照着念，“喬季淮——？”
天娘！要不怎麼說這聲音熟悉？
被突然cue到名字的喬季淮腦子嗡了一下，陡然才反應過來...
這人是翹課那節的任教老師啊！
本來數字應用這門課就夠抽象，她還指望活菩薩期末發慈悲撈撈呢...
再說了，在校最多接觸些模拟課題，哪有人真刀真槍往實戰項目裡紮的？
怎麼辦怎麼辦，天塌了。
喬季淮苦着一張臉，飛速盤算着如何妥帖地先道個翹課的歉，再找個理由拒掉，然而下一秒她聽見黑鴨舌帽不疾不徐地又說。
“不看考勤，也不熬坐班，成品合格我就給你開實習證明…”
沒等程莫霄再給多什麼細節内容，喬季淮瞬間繃直軟綿的脊背，毫不猶豫地搶答道。
“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