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荻估計她這姑父是懶癌症犯了,肯定是不想下田幹活,故意編個病來騙姑姑。“雙搶”時期,誰家男女老少不是忙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在農村,不想幹農活這日子就沒法過。
江荻對姑姑說:“你回家對姑父說陪他去醫院做檢查,看看他去不去,他要是不去,肯定是騙你的。”
“真的嗎?”
“我保證他沒病。”
姑姑将信将疑地走了。江荻看着姑姑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你這又不是第一次被他騙,怎麼還相信他的鬼話呢?
江荻這姑父生來好吃懶做,雖在部隊服過三年兵役,但他的懶癌症沒有得到有效根治,家裡農活都是姑姑一個人幹,“雙搶”時父親總要姐姐去幫忙,怕姑姑一個人忙不過來。
他倆是初中同學,姑父參軍前和姑姑訂了婚,複員後和姑姑完了婚,姑姑出嫁時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父親一手操辦的。姑姑和江荻父親雖同母,但不同父。因為江荻的親爺爺在江荻父親三歲時就去世了,奶奶經人做媒帶着年幼的父親改嫁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跟父親本家的家族隔了二三十裡地。江荻奶奶跟繼爺爺生了叔叔和姑姑,但奶奶在姑姑15歲時也去世了,而他們的親生父親除了幹農活什麼事都不聞不問,家中所有的事都是江荻父親在操持。
父親為這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妹操碎了心,供姑姑讀到初中,初中畢業後,父親舍不得讓她回家幹活,怕她吃苦受累,把她送到江荻表姑家去學裁縫。姑姑在表姑家學了三年,連剪裁都不會。江荻不知道父親讓姑姑去學這手藝幹嘛,就是為了心疼她,不想讓她在家幹農活,掙工分,所以花自己辛苦掙的錢養着她嗎?
姑姑十幾歲時衣服破了都不會補,都是江荻母親給她補,而江荻七八歲就開始自己補衣服,釘扣子了。小時候每次看到母親縫衣服,江荻都會站在母親旁邊看母親怎麼穿針走線,并幫母親拉着衣服,把衣服抻平,方便母親走線。然後自己學着縫衣服,釘扣子,把每塊補丁都縫得平平整整,連針腳都看不到。而姑姑、姐姐和妹妹從來不看不學,所以她們都不會。但姐姐江萱能吃苦,什麼苦活累活都幹,而姑姑和妹妹既沒有姐姐的吃苦耐勞,也沒有江荻的心靈手巧,所以做什麼都不出彩。
姑父從部隊複員後,姑姑也從表姑家回來了,雖然手藝沒學成,但出嫁時,父親不僅陪嫁了許多日用品,還陪嫁了一台縫紉機,指望她以後能靠這個手藝掙碗輕松飯吃,不必那麼辛苦,但姑姑無法做出合體的衣服,所以沒人請她做衣服,她這手藝就等于白學了。
頭年臘月底結婚,第二年正月回門,好吃懶做的姑父便和父親鬧翻了,兩人在酒桌上吵了起來,并大動幹戈。
江荻當時不在桌邊,不知具體起因,但她估計是父親以長兄為父的姿态苦口婆心、語重心長地跟姑父講道理,勸他要善待姑姑,好好過日子,所以惹毛了他。父親認為自己是好意,他也的确是好意,但他不懂,成年人的世界隻篩選,不教育,你越為别人好,别人越讨厭你。更何況你隻是個大舅哥,且還是不同父的大舅哥,他老丈人又沒死,輪得到你這大舅哥來教訓嗎?
姑父和父親鬧翻後,揚言不再到江荻家來,後來逢年過節隻有姑姑一個人帶着孩子回來。每次回來都哭哭啼啼地說姑父要跟她離婚,聽得江荻煩不勝煩。
江荻說:“他要離,你就離啊,你又不靠他吃飯,離了他你是不能活還是怎麼着?他既不掙錢養家,又不幹農活,你非得累死累活地養他這個太子爺幹嘛?沒有太子命,還一身太子病。”但姑姑總狠不下心和他離婚,一個人苦苦支撐着這個窮得叮當響的破家。而姑父卻整天遊手好閑地在鎮上鬼混,跟人胡吹神侃,以為别人願意聽他說一嘴,倍有面子。其實在金錢社會裡,你兜裡有錢你講的都是神話,你兜裡沒錢你講的都是笑話,你以為别人在聽你講笑話,其實别人是在笑話你。
所以當江荻再次聽到“骨癌”這兩個字時,一半是懷疑,一半是震驚,她懷疑的是錢程在跟自己開玩笑,她震驚的是他妹妹還那麼年輕,怎麼會得骨癌。但看着他淚流滿面的樣子,相信他說的應該是真的,他所說的“不在了”,應該是他妹妹病逝了。
江荻不知該怎麼安慰他,同時也認為自己的語言在他心中應該沒什麼份量,起不到任何安慰的作用。她想這個時候要是林琅在就好了,他心裡應該渴望林琅的安慰。
其實在死亡面前,任何語言都蒼白無力,說與不說,都無法撫平失去親人的悲痛。什麼“節哀順變”,“人死不能複生”之類的話于沉浸在悲痛中的人來說,一點安慰的作用都沒有。江荻正搜腸刮肚地尋思該怎麼辦,他卻突然把江荻摟進懷中。江荻吓得不敢動彈,又不敢說話,心想他不會是傷心過度認錯人了吧,我是江荻,不是林琅。喝醉了會認錯人,難不成傷心過度也會認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