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去山派,掌門殿。
程讓背着手走來走去,長發紮成幾股麻花散在耳後,他本就生得高大,緊身的修士袍勾勒出勃發的肌肉線條,如同一頭發怒邊緣的雄獅,正在巡視領地。
然而看見江荼,他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三兩步走到他們面前:“江公子!昨晚睡得好麼?”
程讓比江荼足高出半個頭,整個人都比江荼健壯一圈,這讓江荼與他對話時不得不微微仰頭。
但江荼這個人,即便什麼也不做,就會讓人本能地感到壓迫,因而無論是誰站在江荼面前,光從氣勢上看,都好像江荼才是被仰望的那個。
“托您的福,”江荼一哂,“不過,掌門昨日應該睡得不好吧?”
程讓一愣:“您怎麼知道?”
江荼盯着他眼下兩坨烏青,不語。
那邊程讓自己找到了答案:“哦!小協和公子在一起,是不是?江公子都聽到了?哦、哦,您就是為這事來的吧?”
江荼道:“是,實在抱歉,掌門好心收留我們,卻害得來去山派陷入是非紛争。”
這段話他與程協也說過,如今看似走個過場再說一遍,卻也是為了觀察程讓的反應。
彼時程協義正辭嚴引來一片叫好,但若江荼沒有理解錯,真正抗下勁風門壓力的,似乎應該是他面前這個看起來不大聰明的正統掌門。
程讓抓了抓頭發:“江公子千萬别這麼說,師尊還在時說過,來去山派不考慮浮名利祿,若為了向上界獻媚而不顧道義,等我死了,他要在閻王爺面前打斷我的腿。”
江荼的唇角抽搐一下:...
程讓無知無覺閻王爺本人就站在他面前,還在“哈哈”地笑:“江公子怎麼這副表情?您放心,我是不會給師尊打斷我腿的機會的。”
他的聲音蓦地低落下去:“再說,師尊他早就形神俱滅了,我就算想讓他揍我,也找不到人。”
江荼的眼中閃過一絲意外。
蒼生道對所有生靈一視同仁,除非得道登仙,否則修為再高的修真者,也有壽元竭盡而隕落的那一天。
他們的靈魂入了地府,與凡人無異,都要在閻王殿走一遭,再轉世輪回。
唯一的不同,便是至臻強者的神識,尚且能彌留在世,保有一些神智。
而形神俱滅不一樣,是肉.身與神識都灰飛煙滅。
簡單來說,就是死得渣都不剩。
想到看不慣程讓的來去山派修士,曾說過老掌門死有蹊跷,江荼神情微動,道:“節哀。”
頓了頓,他又開口:“形神俱滅并不可怕,你一日記得他的教誨,他就一日沒有離開。”
死亡并不是終點,遺忘才會徹底抹消人存在的痕迹。
說這話時,江荼身上冷硬的氣質似乎也變得柔軟,似冰雪消融。
程讓猛地瞪大眼睛,頗為觸動地抹了抹眼淚:“江公子,謝謝你安慰我,你真溫柔...”
江荼向他微笑了一下。
與此同時,一朵荼靡花落在程讓頸側,如血紅的烙印深深嵌入皮膚。
程讓似乎察覺到了,想要伸手去抓,然而下一瞬他的瞳孔陡然渙散,整個人直直栽了下去。
葉淮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發難的江荼。
江荼此時已恢複面無表情的狀态,方才對程讓展露的微笑好像隻是錯覺,葉淮突然覺得,江荼所做的一切,或許就是為了讓程讓放松警惕,好對他出手。
江荼用行動肯定了葉淮的猜測。
他緩步上前,長發披散變作雪白,比長發更加素白的手伸向程讓腰側的佩刀——
拔出長刀的刹那,一大片荼靡花随着他的動作在程讓身下綻開,如翕動的心室,将程讓淹沒進花叢中。
程讓隻剩面部暴露在外,他的眼皮劇烈抽搐着,似乎深陷入夢魇。
而一座山洞吞沒了掌門殿的景象,突兀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江荼握着那柄長刀,粗重的長刀在他手裡好像沒有分量,江荼邁步走進洞窟。
閻王開府的能力僅僅針對已死之人,所以他們現在進的不是程讓的記憶,而是來去山派已故掌門的記憶。
誠如江荼所料,這把由老掌門親贈的長刀上,确實留下了老掌門的部分神識,即便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依舊足夠江荼複原出老掌門死前的記憶。
應該說,慶幸程讓刀不離身,帶進了修煉洞窟,才能讓老掌門當時即将魂飛魄散的神識,找到了栖身之地。
荼靡花鋪成一張鮮紅地毯,葉淮亦步亦趨跟着江荼,往洞穴裡走,兩側荼靡像有自我意識,蹭過葉淮的指尖,又突然冒出點火光,将葉淮吓得炸毛。
江荼冷聲:“别吓唬他。”
荼靡花瞬間乖順地挺直莖稈,一旦江荼走過,就又開始搖搖擺擺,好像竊竊私語。
葉淮好奇極了,耳朵豎得老高,結果不僅什麼也沒聽見,就連江荼停下腳步也沒發現,一頭撞在江荼的腰窩處。
江荼低頭瞥他一眼,葉淮做賊心虛,不敢看江荼的表情,隻能欲蓋彌彰地移開視線——
這一眼,超出葉淮所有心理準備,一聲驚呼險些從嗓中滑出。
一隻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冰涼灌入鼻腔,伴随着江荼身上特意的氣息。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花香,起初是熱烈濃郁的,但隻有一瞬就被冰冷沉寂取代。
葉淮下意識又吸了一大口。
掌心一陣麻癢,像被舔了一下,江荼皺眉捂得用力了一些,把噴在掌心的氣息盡數堵住。
這是别人的記憶,他們作為外來者,要麼沉淪,要麼旁觀,就像侵入一場噩夢,斷不能被夢境察覺。
不過,也不怪葉淮反應劇烈。
江荼看向眼前的景象。
一條巨大的蟒蛇,緊緊纏繞着須發皆白的老者,老者不知為何沒有反抗,蛇軀越纏越緊,老者渾身經絡暴突而出,在重壓和窒息中毛細血管根根爆開,像是皮膚下也爬滿了小蛇。
而更讓人震驚的,是蟒蛇身上,濃郁翻滾的黑色氣體。
——濁息!
這是一頭鬼獸,在來去山派的地盤,不僅光明正大登堂入室,還襲擊了正在閉關的掌門。
要多荒誕就有多荒誕。
江荼無聲冷笑。
修士突破時,之所以要閉關不出,就是因為境界的突破,伴随着靈力的分裂與重組,就像蝴蝶破蛹,是侵吞從前的自己,而獲新生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