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卻沒有站起來,隻是順勢翻了個身,仰面躺倒在地上,随意地喘了兩口氣,眉宇舒展、唇角勾起,流露出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溫和的笑意,就連語調也輕飄飄的。
“呼……累死了。”
“要是紅絲知道我竟然直接和你起沖突,可能會當場把我殺了吧?她可是很愛惜夢丘的這具皮囊的,好不容易才同意借給我。”
“啊~剛才的那道綠光,原來是你所為啊,我可不是第一次見遇到它了。”
“難道說……當時在橋上時,是你從谷底把我打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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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青望着對方,沒有說什麼,似乎是默許。
“竟然還把攻擊僞造成魔獸的樣子……是防止我懷疑嗎?”夜久笑了笑,繼續推測道,似乎心情很是不錯,“看上去,你也做過不少功課。”
“所以……這麼大費周章讓我和大部隊失散,到底是為什麼呢?總不會是因為太久不見,你想我了,所以創造和我獨處的機會吧?”
群青依然沒有回答。
夜久不介意他的沉默,反正心裡很快找到了答案。
巡溟官是個不折不扣的理性派,不太可能僅僅因為看他不爽,想讓他在谷底倒黴幾天,就耗費那麼大功夫蹲守,又強行将法術扭曲成魔獸外形。
所以他能想到的……是對方想要讓他落單,施展出“夢丘”掌握之外的法術,徹底确認身份吧。畢竟他的感知能力受夢丘拖累,沒察覺到森林裡有人跟蹤也很正常。
……呵,原來在那之前,巡溟官就已經認出來了。
夜久看着自己的指尖,上面纏繞着極細的紅線,然後輕輕撥開。虧他還因為這幾天巡溟官的奇怪表現,想出“讓紅絲來操縱他,借此使出傀儡術”這個方法來迷惑對方,看來都白費了。
他歎了口氣,雖然心裡郁結,但想想也不是不可能。
既然如此,那巡溟官一定是萬事俱備,他沒那麼容易逃走,隻能盡量冷靜下來,先弄清楚來龍去脈了。
于是他轉移注意力,低頭看向手腕上的光之咒紋。
“比我想象中要結實呢,構造應該很強大複雜,應該需要一定時間準備,才能成功啟動吧?看來至少在今天之前,就被施加在我身上了……但如此龐大的能量級,啟動的時候,我不可能沒有察覺到。”
群青這才緩緩開口,語氣略有上揚。
“你真什麼都沒察覺到?”
夜久聽出言外之意,立刻聯想到什麼,語氣略微有些不可置信,“是我在接觸到第二枚切洛帝爾碎片時,感受到的那陣波動?它是法陣啟動的信号?”
“它被設置在碎片中心,你隻要接近就會被鎖定。”
“原來如此,當時我确實感覺不對勁,但還當是切洛帝爾本身的能量。呵……是怕我察覺到法陣啟動的信号,所以就利用第二個月亮的光輝來隐藏?”
“是。”
“呵,這種方法雖然簡單,但因地制宜,也算是巧妙了。”
夜久的語氣中竟然多了欣賞好奇之意。随着過去幾天的種種細節又逐條進入腦海,讓他又意識到了更多的隐情。
“等等,你當時突然出現,說是為了幫助我和紅絲,但實際上的目的,卻是保證當時接觸碎片的人是我?”
“是。”
“但當時情況……明明是我們兩組同時出發,你又怎麼會有多餘時間,先趕到碎片處設下結界、再半途攔截我們?難道……我們之所以會被分配到難走的路線,是你故意為之?”
“不錯。”
“還有……那些馬匹的半路食物中毒,這也是你幹的?怎麼可以傷害那些可愛的小馬呢?真是太壞了。”
“……隻是些會導緻腹瀉的野草罷了。”群青本對诘問無動于衷,但最後一句略帶埋怨性質的語氣,還是讓他下意識解釋起來。
但是随即,他略微有些後悔與惱火。
這是他與雲栎,又或者曾經與僞像星同行時,才會發生的事,在如今的情境下,就顯得無比好笑。因為雲栎根本不存在,而自從僞像星在無光之溟冷不丁地捅他一刀後,他們之間已經沒什麼話好說了。
不,他們還能如此平靜地對話,這本身就是件極為荒謬的事。
“我就說呢,你怎麼會突然變得這麼好心。”夜久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沒有察覺到他的異狀,“其他還有别很多事情,也與這道封印相關吧?從鎖鍊的神紋來看,它應該使用的是以四大元素為基礎的術式?”
“是。”
既然已經被察覺到,那群青自然沒必要來隐瞞了。
畢竟鑽研法術的人都明白,越強大的封印,使用度和消耗就越高,而且常常需要滿足一些特殊條件。這些并不是什麼秘密,就算他不說,對方估計也能想明白。
而且僞像星的一次次若無其事的搭話,總是能莫名激起他的意願,所以他還是打破沉默、開始解釋起來。
和普通的封印束縛類法陣不同,為了加強效果,他額外添加了元素束縛術式,需要吸收分别代表了“地”,“火”,“風”,“水”的四個物體當作觸媒。它們不能被随意選擇,必須與目标身上所攜帶的某些物品同處一源,這樣才能形成有效的封印回路。
換而言之,如果他設置法陣時,選擇使用某片樹葉作為觸媒,就必須保證目标觸發在法陣時,身上也攜帶同一棵樹的樹葉——這樣的“樹葉”一共需要四片,而且各自能代表四種不同元素。
這點是很難達成的,消弱了法陣的可行性和通用度,但作為回報,它很大程度地提高了強度。
這麼一說,夜久立刻明白過來,“你曾故意給我潑魔獸之血,說是為了減低被攻擊的幾率,實際上不過是用作水之觸媒罷了。而那枚黑曜石的護身符,則是“火”吧……呵,那種石頭自火山中誕生,自然是火元素的象征。”
他頓了頓,語氣似乎是在歎息起來,“也是,你既然早就知曉了我的身份,那自然不會出于什麼好心,來做這些多餘的事。”
群青與“夢丘”那雙棕色雙眼對視着,恍惚間似乎有淡淡的藍光閃過腦海,于是偏過頭,轉移了視線。
“那“地”和“風”又是怎麼回事?”夜久又問。
“蘑菇。”
“蘑菇?”
“忘記了?你一向喜歡撿各種垃圾。”
夜久在口袋裡翻找了一陣,果然摸出幾個幹癟的蘑菇,表情罕見地聳拉下來——他先前隻是一時興起,覺得它們的花紋像人臉,所以擺弄起來打發點時間。
而現在他自己早忘了,卻不想被對方記住,還拿來利用。
“真不愧是你,竟然還看别人撿了什麼廢品,巡溟官有這麼閑嗎?”
雖然嘴上這麼嘲諷,但得知真相後太過于挫敗,讓夜久不得不轉回頭,一動不動地重新躺在原地,望着天花闆白呆愣着。
他甚至都忘了事情還沒問完。
幾天前,他還心想着等雙月之丘的事情結束,就去籌劃一場與群青“感人至深的重逢”。但誰知道短短這幾分鐘中,這件事情徹底成了泡影,不免讓他感覺怅然若失。
從小了說,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個被冷不丁拍了一臉生日蛋糕的小孩,而且還是那個期待已久、做成海怪跳舞形狀的、堆滿雙層榛子巧克力醬、以及香蕉藍莓薄荷葉金箔之類玩意兒的超豪華蛋糕;而往大了說,他的人生此刻已經暗淡無光,被徹底剝奪了存在的意義。
天呐,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悲慘的悲劇嗎?
他沉默着,内心卻已經淚流成河。
但好在他一向是反複無常的,沒過多久,心裡卻又湧起愉快。
就算他身份提前暴露,計劃付諸東流,但想到心愛之人竟然為他做了這麼多努力和算計,就稍稍撫平了些遺憾和失落——就算他自己就是那個被算計的倒黴鬼,但好像不算什麼要緊的大事。
……更何況,他好像突然又想到了新的樂趣。
…
群青看見僞像星突然從地上做起來,下巴枕在膝蓋上望着他。
雖不知道對方心裡在做什麼盤算,但他知道那絕對不會是“認輸”或者“屈服”之類。
果不其然,微笑在對方的唇邊展開,緊接其後的,是一種冰冷、溫柔、卻又略帶輕佻的語調。
“都這麼久,五十幾年過去了……你還是不忘記神給的任務嗎?巡溟官你可真是個勞模,不擔心把深空感動到淚流滿面,導緻神稱下流星雨,被砸個砸個稀巴爛嗎?”
“既然這樣,那麼我應該……先說一聲恭喜吧?巡溟官,你抓到我了。”
“确實,我當初并未死于無光之溟,活下來了。不僅如此,我還以雲栎的身份,和你度過一段有趣的時光。”
夜久停下幾秒,嘴微微地咧開,似乎是在回想什麼愉快的事,然後看向群青又繼續說道,“所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是繼續你沒完成的任務,準備殺了我嗎?呵呵,但這确實是個不錯的主意,因為以後不會有這種機會了。”
緊接着,他在原地踱了幾步,心不在焉地玩弄着手腕上的鎖鍊,用指尖點了點太陽穴,做出苦惱的樣子,“但是别忘了,你現在殺了我,就等于殺了夢丘。就算你不一定在乎,但他可是紅絲的丈夫,若是被「懸星」家知道了,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這可不好。”
“所以留給你的選項…好像就隻剩下上報垂天院,解釋給他們聽我的身份,讓他們親自與「懸星」家交涉了。”
說到這裡,夜久唇邊再次綻開模糊的弧度,“但是,誰會相信你呢?巡溟官。雖然我不太确定你如何得出真相,但至少能保證,沒有留下過足以讓作為諸神代言的垂天院,親自否定神言去相信你的、絕對不可辨駁的證據。”
“……”
這兩點直達要害,換群青沉默下來。
這種事情,他當然是心知肚明:就算退一步,不考慮作為名門的「懸星」家,單論他與垂天院的惡劣關系,無論做了其中哪個,都永無翻身之日——要不就是“無法無天,傷人性命”,要不就是“行事瘋魔,亵渎神靈”。
群青望着那張雖然隻在微笑,卻莫名滿溢出得意洋洋、仿佛寫着“你能拿我怎麼辦”的嘲弄的臉,被封存的久遠記憶從腦海中湧出。
即使容貌相差甚遠,但他此時此刻依然從“夢丘”身上,無比清晰地感覺到了過去之人的存在——乖張,犀利,有着水仙般的自戀。
他恍惚兩秒。
随即,發出輕微的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