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婦兩對望一眼,如果此刻腹瀉發生在家中,兩人多半會選擇吃藥,但考慮到明天一早要趕回省城掃墓,挂水效果來得快,便也同意了兒子的提議。
此時夜已深,輸液室裡人并不多,許清晨找了處安靜座位,扶司妍坐下,自己坐在司妍和許長春中間,方便兩頭關照。
待護士來紮針時,他特意朝護士露出小奶狗的微笑:“護士姐姐,我媽怕疼,麻煩您輕一點。”
許清晨一笑,護士姐姐的心連帶手一起看軟了,一針沒紮進去,又紮一針,司妍疼的皺眉,許清晨急得眼都直了,偏偏老許發出嘎嘎聲看熱鬧的笑,許清晨氣得朝護士直喊,“護士姐姐你多給他戳幾個洞!”
結果一針就紮進了許長春老同志粗壯的血管,許清晨好不懊惱。
司妍看着兒子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了聲,早就把紮針的痛忘掉了九霄雲外。皮肉的苦吃一些又何妨呢,一家人開開心心地在一起,比什麼都重要。
護士将輸液速調調好,交待幾句後打着哈欠回護士站了。許清晨去了趟廁所,回來時,帶回倆輸液加熱袋,往兩人手下一邊塞一個。
司妍冰冷的手頓時暖和起來,她低下頭來仔細看向這個暖寶寶狀的東西,好奇地問許清晨,“你從哪兒弄來的?”
“那邊自動收貨機有賣,我買咖啡時看見就順手買了兩個。”
“這麼晚了,别喝咖啡,對身體不好。”司妍這會兒沒力氣強硬,隻好聲音軟弱地勸兒子。
“是啊,我和你媽可以互相照應,你要想睡就安心睡,不用咖啡提神。”許長春附和道。
“咕嘟咕嘟”——罐裝咖啡很小瓶,許清晨一口喝光了,他得意地笑,“老虎生病,猴子還不稱大王?今天我想喝什麼就喝什麼,喝了還不拉,怎樣,羨慕吧?”
司妍和許長春同時無語地閉上眼,他們畢竟上了年紀,此刻确是疲憊了。許長春很快發出微鼾聲,司妍睡眠淺,沒有睡着,但也閉目養神。
許清晨剛喝完咖啡,毫無睡意,他掏出手機打開遊戲,玩不到兩把就覺得索然無趣。
鬼使神差地打開收件箱,習慣性找到餘小島,點進已讀信息:我出去了一趟,現在回來了,你是不是已經走了?怎麼不聯系我?
不禁又想起他透過楊勁霸辦公室窗戶看到的一幕:長長的出校門坡道上,餘小島環手抱住方南山的腰,臉輕輕地貼向他的後背。
許清晨使勁地皺了下眉,仿佛眉頭是道鍘刀,隻要用力,就能将那些雜念一刀斬得幹幹淨淨。
有新信息進入,是方南山:剛把化學筆記整理出來,明天讓妍姨帶給你。
許清晨盯住信息看了一會,擡頭看向輸液室圓鐘,氣悶地長吐口氣,這鬼地方怎麼沒有電視?!随便放點什麼吧,什麼都行!
時間一分一秒走過,許清晨發現這種圓鐘和教室牆壁挂鐘竟是同款,他在盼下課的時候,解不出題的時候,心思神遊想餘小島的時候,無數次地盯住同樣的鐘面,時間是這麼漫長......
他手指滑動,回複方南山:“以前,你在醫院守聶婆婆的時候,怎麼打發時間?”
方南山很快回複:“背課文,記單詞,做題。”
許清晨:“有沒有不用腦子的那種?”
方南山:“祈禱,但要用心。”
許清晨:OK。
方南山:誰生病了?
許清晨想了想:我爺爺。
方南山:明天回來嗎?
許清晨:回。
隔了一會兒,許清晨又問:明天你去看聶婆婆嗎?
方南山:去的,孫婆婆讓我跟他們一起去。
許清晨沉默了一刻,問:祈禱的時候你都說些什麼?
方南山:我希望外婆吃進肚子的東西多一點,少吐一點;我希望外婆的病痛少一點,安睡時間長一點;我希望外婆的眼淚少一點,笑容多一點,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神明聽得見。
許清晨:噢,阿門。
方南山:......
或許神明真的聽得見,許長春和司妍挂完水後不再腹瀉,兩人入住賓館簡單洗漱後幾乎倒頭就睡。
許清晨最後洗澡,從浴室出來時,許長春已發出熟睡的鼾聲,司妍半截手臂露在被子外面,許清晨輕輕走到床前,小心将它塞回被窩,還掖了下。
然後彎腰越過司妍,嫌棄地扒拉開許長春搭向司妍腰際的豬蹄:什麼睡相!
許清晨躺倒在床,這是他第一次和雙雙入睡的父母道晚安,從他的角度看去,爸媽似乎睡得安穩,媽媽的嘴角還微微上揚。
許清晨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怪不得Uncle說深夜是人類情緒最豐富的時刻,那一瞬間,許清晨竟然聯想到媽媽緩緩老去白發蒼蒼的樣子。
終有一日,媽媽會和我永遠告别吧?
她的頭發會比聶婆婆還白嗎?她的眼睛會突然看不見嗎?她的意識會逐漸模糊不清,最後連我也不認得嗎?
......
許清晨翻了個身,又不放心地轉回頭。
沉睡中的父母明明隻是吃壞了東西拉肚子而已,許清晨卻無端生出一種隻要一轉身,他們就會消失不見的驚恐感。
黑夜啊,變得漫長又難熬。
聶婆婆病逝前的那段日子,那個可憐的家夥是怎麼熬過去的?
用心祈禱?
屁!
許清晨一顆心亂糟糟的,他擰滅床頭燈,一頭悶進被窩,連續默念三遍,“REPARO。”(源自《哈利波特》複原咒愈合如初)。
然而沒什麼用,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待一家人收拾整齊準備出發時,駕駛員老劉已等在大堂,許長春有些意外,略微思考一下便用責怪的眼神看向許清晨,老劉趕緊解釋昨日他已經給母親盡孝上過墳,許長春臉色才有所回緩。
有劉叔開車,許清晨的心情頓時安穩下來,監督完司妍用藥後舒舒服服地躺回後座,不到五分鐘,睡着了。
許長春記得上一次這個精力旺盛的大小夥在車中入睡還是他六年級時,那年江城第一座大型遊樂園開業,夫妻倆車輪戰陪皮猴子一直玩到了夕陽落山,彼時,小皮猴還沒他肩高,沒心沒肺,累倒就睡,睡熟時還發出香甜的唱歌一般的呼噜聲,惹得夫妻倆一路憋笑。
哪像現在,睡着了還眉頭緊蹙,這眼皮底下埋着多深多重的心思哪?
許長春默默歎了口氣,“傻小子。”
燒高香時,我得好好拜拜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