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出門前,弈甯問謝淵:“祖父可曾後悔退出内閣?若祖父還在内閣,要參與奪嫡,行事當比如今方便許多吧。”
謝淵曾受封文化殿大學士,入内閣輔政。後來因謝琨想回京任職,他便卸下了内閣輔臣一職。
謝淵搖了搖頭,笑道:“無所謂悔不悔,此一時彼一次。當初謝家風頭太盛,激流勇退,未必不是良策。我若不退,你父親要避諱我,便無法回京,你姑母在宮中的日子怕也不好過。”
默了默,他又道:“甯兒,承王有勇有謀,卻不參于奪嫡,而是安心守着西北,你可知這是為何?”
弈甯搖頭,事實上這也是她一直以來的疑惑。
謝淵歎了口氣,道:“因為他既姓蕭,也姓褚。”
弈甯微一愣怔,褚?
謝淵緩緩道:“當初靖北侯身死,褚家軍幾乎死傷殆盡。即便派衛功将軍出征,但衛家軍不能一輩子守着西北。而西北軍世代戍守西北,若想重建西北防線,就必須要重建西北軍。”
這些弈甯也大約知道,她靜靜聽着謝淵講述。
“你道褚貴妃為何生了兩子卻一個都活不下來?這中間與其說是後宮争鬥,倒不如說是世家與皇權的合謀。西北軍明面上是朝廷軍隊,但更像是褚家私兵。”
弈甯聞言,又想起那個坐在紅榴樹下的女子,那般明豔動人,卻在後宮之中絕望凋零。
謝淵繼續道:“靖北侯府是開國功勳,曾跟随太祖皇帝打江山。後世子孫代代從戎,西北軍的傳承,靠得不是虎符,而且昔年太祖皇帝親賜的一枚傳家令。”
曆朝曆代,為防假傳君令,調兵遣将皆以虎符為令。各軍皆有自己的虎符,一枚虎符,一剖為二,君臣各執一半,設子母口用于勘合驗符。
但以傳家令統領軍隊,弈甯還是第一回聽聞。
她道:“如此一來,豈非縱容靖北侯府坐大?”
謝淵颔首,道:“正因如此,褚貴妃的兒子才一個都活不了。即便皇帝願意,先帝也不會答應,太子的外家更不會容許。送妹入宮,是靖北侯的無奈之舉。不追究褚貴妃所受的迫害,也是因為不能追究。”
弈甯喟歎。
前朝與後宮,曆來牽一發而動全身。皇帝要娶高門貴女籠絡重臣,穩固朝堂。世家将女兒送入後宮,既是為了拉近與皇家的聯系,又何嘗不是抵押一個人質給皇室,以安君心?
可一旦家族坐大,惹得皇權猜忌,後宮嫔妃卻是首當其沖。這世道,對女子就是這般不公。
祖父懂得适時放權,明哲保身,既是為謝氏能長久立于朝堂之上,亦是為了保全姑母。
“以當時的情狀,想要重建西北軍,光靠一個皇子的身份哪裡夠?非請出靖北侯府的傳家令不能收複亂局。若要掌令服衆,這人首先要姓褚。而褚氏嫡系當時已無男丁,與其過繼旁支,宗親衆臣更屬意将這權柄落在皇家。論資質、論身份,當時的蕭川是不二人選。”謝淵沉聲道來。
弈甯不語,她隻覺心中無比憤懑。蕭川是個人,他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喜惡。即便他當時年幼,也不應該被人像個物件一樣送來送去。
她看向謝淵,道:“這提議,祖父也有份嗎?”
謝淵聞言苦笑,沉默幾息,方道:“有。”
不隻有,當初皇帝猶豫不定,還是他出面力谏,請皇帝以大局為重。不是他心狠,實在是與家國凋零、山河破碎相比,個人生死喜樂,不值一提。
弈甯淚盈于睫,所以,蕭川當初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去的西北?他一次次被父母抛棄,含着那樣的苦,又是怎樣在戰場上九死一生地活下來的?
人人都說承王悍不畏死,哪有人會真的不怕死?隻不過,是因為他心中悲苦,早已不在乎生死了吧。
謝淵悠然遠望,目光落在院中,緩緩道:“甯兒,還有一事祖父一直未與你說。”
弈甯聞言,擡頭去看謝淵。
隻聽他道:“承王既有皇室的金匮玉蝶,亦在褚氏的族譜之上。按照當日陛下對褚氏老太君的承諾,他的長子将來是要承襲靖北侯府的。”
此話一出,弈甯整個人都呆住了。祖父的話是什麼意思?難道若她與蕭川将來有了兒子,也要将這孩子送與旁人?
謝淵見她神情,忙道:“你莫擔心,孩子自然還是養在你身邊,隻是他要姓褚,長大了要繼承靖北侯府,替褚家承接宗祧,延續香火。祖父覺得,這也算不得什麼壞事,是以并未事先與你言明。”
弈甯這才長長舒出一口氣,放下心來。不過是改個姓而已,隻要蕭川願意,她自然不會阻攔。
更何況,正如祖父所言,這的确不算是壞事。生在皇家,卻能脫離皇家,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幸?
辭别祖父,一路出府,過外院時,弈甯駐足,遠遠望向淩霄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