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四刻,正是夜色最深的時候。
外邊不知何時起了大風,狂風席卷樹梢,裹着枝葉在空中亂舞,敲打窗子發出邦邦的響聲。
許雲朝深陷虛幻的夢境中,夢外的嘈雜模糊地闖進來,平白擾得她更加頭昏腦漲,像進入了無限的漩渦之中。
黃昏時分的夕陽,橙紅與暗黑的光線交雜錯落,從天邊柔柔落下,投進了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許雲朝站在高台之上,沐浴在光線裡。她所處的地方與下方形如兩個世界,一個置身陽光,一個永處黑暗,兩者隔着條鮮明的明暗交界線,近距離觀望彼此。
就像陽光照射萬物,萬物亮堂,而背後也總有一大片陰影。
許雲朝就這樣望着,心裡湧起大片不安,孤寂籠罩全身。
她感覺這片陰影裡有什麼東西,且是她無法接受的。
是什麼呢……?
許雲朝發覺腦袋很沉,眼前有些迷蒙不清。她伸手扶住了太陽穴,踉跄着往前走了幾步,離那陰影又近了幾分。
“林賊謀反一事,甯世子妃起了大作用!”
忽然有聲音響起,不知從何而來,卻在大片空曠中如有回音一般,立體環繞在許雲朝耳邊。
“從叛軍那繳獲的武器裡,有近半數來自北梁!且是陛下當初令工匠為我軍打造的專用兵器,均刻有北梁标識!”
“經拷問與調查,甯世子妃曾多次利用身份之便,借甯王府與将軍府的權力為林賊行方便,大多叛臣皆是由其牽線搭橋,同林賊勾結的!”
“甯王府遭禍害,江山社稷也因其受到重創。臣等認為,甯世子妃與林賊該當同罪!”
甯世子妃?
許雲朝在心底重複了一遍,而後倏然睜大了雙眸——那不就是她阿姐麼?!
大驚之下獲得片刻清明的許雲朝頓時回神,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哪。
是京都城牆。
前世她阿姐墜落的地方。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許雲朝便開始渾身發抖,恐懼從腳底闆向上蔓延,她無端産生了冷意。
發顫的目光從腳下一寸寸地往前挪去,在牆邊即明亮與黑暗交接的位置停留了數秒,終于猛然向前移去。
也就是這一刻,原先的黑暗盡數變淡,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成了慘淡的灰白,她所處的空間也不再明亮。幽幽暗光籠罩她所處的全部空間,無形的力量逼着她隻能望着下方。
刺目的紅色将素白的衣裳染得髒污,血液仍在汩汩流動,漫過了周邊的矮草。
下邊的人靜悄悄地躺着,寬大的衣袖恰好擋在臉上,叫人看不清容貌。
“阿姐……”
許雲朝的聲音抖得厲害,她齒關打顫,兩腿酸軟無力,無盡的恐懼和害怕淹沒了她。
“看見了麼?”暗幽幽的聲音在許雲朝耳邊響起,像是鬼魅靠在她耳畔低語,“阿姐慘死的模樣。”
許雲朝動彈不得,唇瓣止不住發抖,可一個音節都發不出。
鬼魅咧開駭人的嘴角,繼續引誘着:“是誰造成這一切的呢?許雲朝……你好好想一想,是誰呢?”
我不知道……
許雲朝死死盯着下邊的人,慘淡的光線罩在許驚雪的身上,有些可怖。
“你怎麼會不知道呢?”鬼魅輕快說到,“你自己做的事情,怎麼能說不知道呢?”
?!
許雲朝驚駭萬分,還不等她有所想法,就在那話音落下瞬間,一個女人尖叫的聲音轟然在她耳邊炸開!
“都是你的錯!”
“這一切都怪你!”
尖叫聲響徹雲霄,直直擊中許雲朝的心髒。
“是你……若不是你隻顧自己逍遙快活,我又怎麼會和子霖分開,嫁與他人?!又怎麼會被逼自盡?!”
“當初嫁進甯王府的若是你,我便會和子霖成婚,他不會謀反,我也不會做出那些自損之事!”
“如果嫁過去的是你,北梁不會動蕩,父親不會日月兼程隻為從漠北趕回,也不會帶病作戰!許家更不會被滿門抄斬,我不會丢了命,甯王府也不會受牽連!”
“都是你的錯!都是你太自私!”
“就因為你隻顧自己的自由!無數人都因你慘死!”
“你有什麼資格繼續活下去!你才是該自殺的人!”
“你是災星!這一切都怪你!!!”
尖叫聲越發凄厲,像無數厲鬼一同怒吼,從地獄發出最惡毒最恐怖的詛咒。
許雲朝跪在地上,雙手捂着腦袋,痛苦地搖頭。
她眼前是負重傷的父親,慘死的許驚雪,被殺的無辜百姓,還有她行刑前所見的已沒了命的族人。
以及……那個站在牢獄門前,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在她傷口上撒鹽的人。
【我隻是說與你聽,讓你知道這一切到底有多荒唐。】
有多荒唐……
無數人的哭嚎、哀求和咒罵全部都揉雜在一起,無死角地包裹住她,不留半分空隙。
“是你!都是因為你!”
都是因為她……
都是她的錯……
是我隻顧自己的自由,毫不關心家中的事情,聽到聯姻也從未覺得與自己有關。
家族的事情一直以來都是許驚雪幫着看管的,責任都是許驚雪擔的,而她成日都在潇灑。
是她太自私……
許雲朝緊緊捂着頭,心底的痛苦壓根遏制不住,眼淚也溢滿了眼眶。她發絲散亂,蹲在地上狼狽不堪,自責與精神壓迫順着全身血液流淌,在她體内叫嚣、沸騰。
虛無卻真實的夢境,死死地控制住了她。
“……許雲朝……”
輕微的、模糊的的喊聲響起,像是隔着極遠的路途,從遙遠的遠方傳來的。
可這聲音實在太輕了,與夢境帶來的巨大痛楚相比,無疑是蜉蝣撼樹。
遂許雲朝不曾回神。
“許雲朝,不是你的錯,快醒醒!”
夢外的季瑞霄正一臉焦急地看着身側的人兒,一邊克制自己靜下來哄人,一邊是無盡的擔憂,輕輕搖晃着對方的身體。
他不知道許雲朝究竟是何時發的燒,也不知她是何時做的噩夢。他隻曉得自己迷糊睜眼時,身邊的人已經燒糊塗了,陷在噩夢之中不停哭喊。
那聲音比起上一次可是大得多,估摸着做的夢也比上次恐怖許多。
季瑞霄第一時間哄人,可不論他說什麼都不起效,許雲朝一直在重複對她自己的責罵。
是了,許雲朝夢裡的那些指責,全是夢外的她對自己說的。
似乎在她的意識裡,前世所有的悲劇皆是因她而起。
“不是你的錯,不要自責。”
季瑞霄溫聲哄到。
他擡手撫上許雲朝有些發燙的臉龐,用早已備好的濕熱錦帕為她輕輕擦拭,“那一切都與你無關。你什麼都沒做,也沒有任何錯,所有悲劇都不是你造成的。”
“不要将一切怪到自己身上,你也是受害者。你隻是不知情罷了,并非是故意放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