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還是去見了周幸。
然而他剛打開門,就聽到周幸正站在窗邊,聲情并茂、有聲有色地朗誦詩歌。
窗外的風把周幸的衣角吹飛,頭發狂舞。他整個人站在烈烈風中,背依舊佝着,但萎靡不振的狀态已然消失,像是慷慨奔赴的殉道者。
但這詩歌……沈從越聽越熟悉,拼起來是這樣的。
我,姓——周,衣食無憂,風風火火——闖、九、州
我,姓——周,萬裡千秋,越過海洋——和、山、丘
周!男兒站天地
周!威名鬼神泣
周!贊美與鼓勵
周!春風又得意
周!江山腳下踏
周!問你——怕不怕!
抑揚頓挫、擲地有聲。
……
原來喜歡喊麥的不止周行。
沈從選擇走出房間。
可惜時機不巧,周幸一個潇灑揮手,轉身遇到愛。
“來啦,快過來,給你看看二叔的新作。”
沈從剛踏出去的腳隻好又踏回來。
“你看。”周幸潇灑地扔給沈從一張紙,“這是我新寫的詞,我給它取名叫《周賦》,怎麼樣,帥不帥?是不是被我的才氣折服了。”
詞和賦是一個東西?
脫離校園生活太久,這種基礎知識沈從早就忘得一幹二淨。
沒過多糾結,沈從掃了眼手上的東西,然後把紙放到桌上:“寫得好。你不是要給我看好東西?”
“這就是好東西啊。”周幸又把紙拿起來怼到沈從面前,“你房間刻的那個都幾個月了,該換了,這個是升級版,更符合我們的逼格。
可惜了啊,就是不能拿出去展示,不能讓大家都拜讀我的大作,沒有人會知道曾經有一個驚才絕豔的大詩人作了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周賦,時代之悲,時代之悲啊。”
周幸揉了揉眼睛:“反正這個你拿着,找個時間我們一起把先前那個漆平了,把這個重新刻上去。”
“到時候再說。”沈從扯過紙張把它拍到桌上,“有沒有更符合我們氣質的,這個主題已經用過了不新鮮了。”
“是嗎?”周幸對這首詞很滿意,興緻正高,并不覺得有什麼過時不新鮮的,甚至還在腦中想好了第三版。
但沈從這麼說了,他也就采納了,唯一說得上話的好侄子總不會害他。
“有啊。你這幾天去上學不知道,我那叫一個文思泉湧妙筆生花筆下生輝,刷刷刷又寫了好幾首詩,古體近代都有……嗐,二叔我啊,還是太全面了。”
周幸說着說着又開始自誇起來,嘴上和手上都不停。他從櫃子裡拿出一個盒子。盒子四四方方有些陳舊,裡面整齊地放着一沓紙,都保存得很好,沒有翹角,沒有卷邊,離近了還能聞到淡淡的筆墨味。
“怎麼樣?”
沈從看了眼興奮求誇的周幸,又瞧了眼紙上的幾行字:潛龍在淵,飛龍在天,有志終有為……
沈從還沒看完,周幸又塞給他一張紙:“還有這個,我最滿意的。”
“蛆蟲啃食太陽
菌絲拉下夜色
蜣螂推趕糞球
鬣狗追逐腐屍
彎鈎月亮所照
一切有為
而我?
我是伏于闆下的床虱
是不見天光的蛾蠓”
……
沈從來不及細看,周幸就獻寶似的一張一張給,像是要把所有心血都傾注給他。
周幸的詩寫得淺顯,并不難懂。但沈從天生就沒有鑒賞力,上學的時候經過那麼多詩詞熏陶,詩歌鑒賞和閱讀理解五分的總分,他絕大多數時候都隻能拿一兩分,有時候運氣好模闆用對了能有三四分。
他大概能知道主題的思想,但讓沈從分析為什麼有什麼怎麼樣?他是萬萬分析不出來的。在他眼裡,那些驚為天人的文字組合就和平淡的白開水一樣無味。沈從不理解學會鑒賞這些有什麼實際用處。
歌隻聽個節奏,舞隻看個顔色。
就算是最為大衆稱道的歌舞,沈從也感受不到其中的所謂意蘊,所謂美感,過眼雲煙似的飄過就過了。
連許前川都曾經驚訝過,一個毫無鑒賞力的人竟然會在攝影上取得不錯的成就。
但她很快又想通,正是因為沒有鑒賞的概念,才不會被規定、專業束縛,随心而為,想拍就拍,打動人的,隻是當下那一刻無法複刻的心境,反而會呈現出更驚奇的美。
這麼多作品看過去,沈從隻分析出八個字:周幸更适合近代詩。
周幸還在眼巴巴望着沈從給回複。
沈從把手中的紙按順序重新疊好,豎了個拇指:“大作。”
“那必須的!”周幸一揚劉海,“我這種作詩天才,那是百十年難得一見……就是生不逢時,這是個當詩人會餓死的時代,沒有人會看到我的作品,沒有人會知道我。”
高昂的嗓音瞬間低落下來,過長的劉海又遮住了一半眉眼。
“我知道。”沈從把紙拍到周幸身上。
周幸看看胸中的紙堆,又看看沈從,眼睛一眨,勾了下嘴角:“哼,其實我以前還想着讓你姐幫忙給我宣傳宣傳的,民宣能幹的事大着呢,不說其他的,就光給詩人正名,給詩歌賦光就絕對能行。
但是我最後想了想,還是别麻煩你姐了,二叔總不能老給侄女拖後腿。”
周幸又揉了下眼睛,極其珍惜地撫摸着紙,然後極其寶貝地把它們放回了原位。
盒子緩緩蓋上,直到再多的亮光也照不進去。
“其實我還給你姐專門寫了首詞的。”周幸把盒子放回櫃子裡,聲音有些沙,“你爸死得早,二叔又沒本事,你姐年紀輕輕就扛了太多。
但二叔不能一輩子都沒本事吧,我想着等她結婚了我就在她婚禮上念,念它個百八十遍,讓你姐好好感受一下二叔的愛。呵……你姐肯定不喜歡,她讨厭死這些了,我要是真念了,她能把我趕到天邊去。”
“不會趕到天邊,她隻會把你趕到普通區當鉚釘。”
“……”周幸的背似乎佝得更低了。
“也有可能把你趕到刑院。”沈從又加了句。
“……”周幸憤然轉身,“你個小子你幹嘛呢!沒看到二叔我正抒情嗎?好好的氣氛被你給打斷了,你懂不懂作詩就是要投入感情燃燒靈魂的啊!我靈感都要到了!”
沈從:“……”看來寫《周賦》的時候不是一般的開心。
“那再來一次?我配合你。”
“哎,不需要了。”周幸揮手,把自己栽進沙發,“不說這些了,下午我們去……”
話正說着,周幸的肚子突然“咕噜噜”響起來。
沈從這才想起,吃飯的時候全程都沒看到周幸。聯想到其他人的态度,沈從換了個問法:“你不吃飯?”
“不吃,我修仙的。”周幸賭氣似的低着頭,嘴裡嘟囔着,“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不喜歡看到我。”
“哎呀,不說這些了,陪二叔我下去找點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