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庶則繼續補充江湖傳奇們的現實結局:“終南斷劍後,寶子衿腰佩二聖欽賜的’長歌’劍,身着錦繡團花袍,搖身一變,成為繡花司新任首執,肩負名為守衛宮禁、實則牽制神策軍之重任。
“如是,若劍神仍執意比劍,便不再是江湖之鬥,而是向朝廷宣戰。劍神莫奈何,北歎而南歸。”
夕籬難壓笑意:“可憐武林豪傑,有仇難報。”
小僮直白取笑:“誰曉得他們有無暗自慶幸。”
玉庶微笑:“繡花司成立初,僅一年半時間裡,首執換了四五位,死的死、傷的傷、請辭的請辭。寶子衿接任六年來,不但與皇庭權宦悍然角力,她廣納新招的繡花使們,更将手,伸向朝廷以外。
“繡花司武舉招納,遵循’遍照’之理,無論出身、年齡、性别、過往,盡可參試。可過于巧合的是,這些年來,揚威一方的繡花使們,皆是年紀輕輕的無籍草莽,個個身懷絕技、武功莫測,并且,他們都姓’寶’。”
小僮朝夕籬擠弄出個鬼臉:“寶煉師,如今你懂得,我賞你這稱号的厲害了罷。”
小僮笑完,正色道:“好啦,你人不錯,我不害你。出了我家主人樓船,你莫再自認’寶公子’。你裝不像的。那繡花使者領上的繡花,既是天子特授之殊榮,更由’寶氏’獨門技法繡繪,絕無赝品能仿。”
“嗯。”在聽完諸多江湖往昔傳奇故事,夕籬對他自身在江湖裡所處的位置,大緻有了判斷:
他絕對站在自家大師姊同一邊。
夕籬相信,大師姊絕不會是大魔頭,她劍斬之人,必有她必殺不可的緣由。待來日見到大師姊,問清楚便是。當下夕籬更為疑心的,是玉庶。
夕籬嗅清楚了,玉庶身上那一股令總他鼻子錯覺“熟悉”的氣息,在此之前,他确實從未嗅到過。
既然江湖第一制香高手,能将鮮活花香完美冰凍封存,那麼,有無可能,這位制香高手,能巧思制作出專門用以欺騙人嗅覺的氣味?
氣味,常常為人們所忽視,卻又是人六識中,極其重要的一識。夕籬掀掀鼻尖,主動向玉庶發問道:“可否再講講,你們這冥陰湖。”
“冥、音、湖。”玉庶一筆一畫寫到。
夕籬抽抽鼻子,心道,原來是這個我不會唱的“音”,無怪乎我會下意識地會聽作“冥陰湖”了。
玉庶問:“寶公子在家時,親友們夜裡可會聚在一起,圍爐說些奇聞怪談?寶公子如何看待鬼神,你相信人有魂魄麼?”
夕籬答:“我喜歡聽鬼故事。”
小僮于是便接嘴開講了:
有這麼一個可憐孩子,彈不好琴,親媽天天打她。偏偏,她還有個天才般的小姨,那琴弦彈得之美妙,真真是“曲罷曾叫善才服”!幸好天妒英才。泰山府君把她小姨的幽魂,早早兒地鎖入了冥府。
其實當初,孩子跟随她小姨學琴時,雖也不甚聰慧,但至少能彈得明白,顯然,是她母親教的有問題,可誰叫人家是媽呢?這孝順孩子,唯有乖乖聽從母親的教導,越彈越差、越彈越怕……
什麼,你問孩子的父親?自然是死了呗!
孩子長大成人後,尋了個同縣男子,随便嫁人了。她終于可以不彈琴了。可她的生活,似乎依然不曾變好,她依舊很不快樂。
某天,她突然想起她早逝的小姨,然後,她竟越來越想……後來,無論過什麼節、賀什麼日,她都要舉酒,祭念她小姨,如此,在她悲傷地喝了八年的酒後———小姨,終于來夢裡看她了。
小姨告訴她,她也很想她,隻是地下那死皇帝,管她們這些教坊女管得緊,不肯放出地宮,今夜幸得長公主開恩,允她暫時回陽。
小姨并不知道,甥女已經不彈琴了。小姨給她彈冥界天子最喜歡聽的新曲,一曲彈完,又接下一曲,好似重逢之夜無窮無盡……
夜漏已盡,女子怅然醒來,如夢如醉,恍惚着,坐在了蒙塵的琴幾前。
那天清晨,縣裡縣外的所有人,醒來的、和睡着的,皆聞曲而淚流、縱無殇也心哀……
縣令一面用青色官袍擦眼淚,一面令樂師記錄下女子所彈之曲,将琴曲譜錄呈獻州府長官。故事比驿馬跑得更快。刺史早已聞說此奇事。可當刺史迫不及待打開曲子譜錄,卻隻見紙上一片空白!
那墨字記下的曲譜,猶如夜裡偶然現身的幽魂,日光一照,便瞬間消散、了無痕迹……
“唉,冥音猶與情憶通,死曲不堪生人奏!”玉庶适時清唱了兩句“冥音曲”,凄神悲鬼,令人魂涼。
玉庶見夕籬神色有變,安慰道:“寶公子莫悲,冥音雖逝,但在那舊琴幾上,小姨自冥宮裡攜出的一酒壺與二酒杯,依然在晨光照耀下,閃閃發光。小姨真切地來過,這世上,有人真心牽挂着女子。
“女子摔了琴,攜金縷酒壺遁去。”
夕籬喜歡這故事結局。他問玉庶:“你方才所唱,莫不是《冥音錄》裡的曲子罷?”
夕籬故作害怕道:“待我明日醒來,這冥音湖裡,唯一留下的、不會消失的是什麼?莫不是、我已經死了!莫非、是我在你們的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