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渡口;浪輕,風順。
庾仲銀,寄春镖局二當家,雙鬓微霜、笑容明朗,站在蹄印足迹紛疊的黃塵江岸,伸了個懶腰。
河對岸,穩健的滇馬已備好;河這岸,眼裡挑一的精英镖師們,正将畫着早梅的箱子卸下、搬上渡船。
寄春镖局荊南分局的馮老,踏波越江而來:“六天前,浙東觀察使北運的’私貨’,剛下富春江沒多久,就給人劫了。監軍淮南的繡花使自然不會将其判定為簡單的商賈劫案,已經開始大作文章。”
庾仲銀笑:“夏時太縱着他那一對雙生子。”
馮老也笑:“我們寄春镖局百年基業、正正堂堂,可不學那驕狂墨荷塢,無法無天、自取滅亡!”
二人說完,都将目光投向了江邊白衣少年。
庾無葛年輕而清峻的目光,正越過寬闊江面、越過遠方重重山嶺,眺望着路途盡頭的北方。
清晨喳喳鳥鳴中,傳來一聲獨特的鳥叫——
這是寄春镖師們之間的暗号,意為“有人來”。
不多時,激鳴起三聲急促鳥啼——
這是專屬于某類危險人物的暗号:“繡花使”!
一聽見“繡花使”,卸裝貨箱的镖師們,先控制住手腳的微微緊張,接着擺出一臉的憎惡、鄙夷和蔑視。
庾無葛亦收回漫遊目光,眼裡竟有些許期待。
江面徐徐滑來的,是一隻極尋常的小船。
搖橹的是位富貴郎君,蜀錦繡袍、發髻光整,腰間斜插一柄金燦燦折扇,橹搖得卻是有模有樣。
船頭坐着一人,躺着一人。
叉腿箕坐的,是一位女子,茶色皮膚,肩披翻領大袍,其翻領上繡着一穗用蛛絲繡的白色稻花。
馮老搖頭哀歎:“又是個女繡花!”
女子右膝搭了一張重弩,左腳踩住一個五花大綁的人。受踩的那人左腳踝,赫然穿刺着一支烏黑長箭。
庾仲銀默默認出了船頭傷者:含沙。
含沙是臭名昭著的大水匪,拿手絕活是“舌箭”和“喬裝”。
眉心中針而亡的商賈們,在落水前一刻,因震驚而無限放大的瞳子裡映出的影子有:
面善讷言的小道士、風趣健談躊躇滿志的赴試士子、愁容滿面白霜滿鬓的返家老同鄉、主動拔劍相助的潇灑白衣俠客……
甚至老镖師也着了他的道——除了寄春镖局。庾仲銀知道,含沙是特意避開他庾家镖局。
風向變了。
含沙艱難擡起鮮血黏糊的臉,看向江岸。
庾仲銀頓時一陣心痛。
那是一個恐懼無助的孩子,看向父親的眼神。
大約十年前,小含沙做過庾仲銀幾個月的徒兒,天資相當不錯。某天,他和小無葛幹了一仗,隻有他被罰了。他不服氣,幹脆負氣出走,一去不回。
橹停了。
漁船随着水波,朝江岸慢慢漂來。
諸镖師和庾仲銀握緊了腰間的刀把、劍柄。
船尾富貴郎君,從懷裡掏出一本方便翻頁的經折裝小冊子,嘩嘩翻找一番,接着高聲朗讀到:
“寄春镖局,天下第一镖局!
“總镖局在廣州城……前身是大庾嶺大庾派……大庾嶺多梅花,故又稱梅嶺……欸、欸?這大雁南飛,飛不過的究竟是衡山、還是梅嶺?”
富貴草包捧着他那本破冊子,大聲嘀咕。
冊上所載不偏不倚,皆是事實。但遭人如此聲情并茂地大聲誦讀出來,庾仲銀總覺得,哪裡不爽。
馮老沉聲笑道:“莫說大雁,就是那鵬鳥來了,咱大庾家的雁回劍法一出,也要扇回它的北冥去!”
“喂,”船頭女子冷冷開了口,“有點兒眼力見,莫離人家的镖貨太近。”
“噢。對不住。寄春镖局的各位,我就是好奇,我沒見識過。”富貴草包真誠緻歉,向江岸投來戀戀不舍的最後一瞥,突然,他原本要去掌橹的手,軌迹陡變,往懷裡一掏,猛地朝岸邊擲來一物:
“白衣少俠!這個,你接着!”
庾無葛不退不避,淡然出劍,信手一揚——
朝他襲來之物,“砰”然墜江。
眼見庾無葛拔劍,富貴郎君順即拔出腰間折扇,隻是他動作太慢,扇骨才抖開了五根,冷冷劍氣已然越過他頭頂,倏忽回旋,自身後料峭逼來——
這一劍,庾無葛用了一成功力不到,尋常好手反手一擋的事兒,硬是把這位富貴草包急得手忙腳亂,好歹抖開了半邊扇面,動作不甚優雅地掄長了胳膊,借助扇子将一大股真氣朝船頭疾吹過去——
浩蕩真氣化作一頂密不透風的透明帳篷,擋住了可能威脅到船頭的每一滴飛濺起來的水珠。
“香香大使,你沒淋着罷!”富貴草包不僅稱那女繡花為“大使”,叫得還很焦急、很谄媚、很親昵。
“含沙老弟,你傷口也不能碰水,這江水好髒的!”至于射向他自身的那一股劍氣,他壓根兒就沒管。他毫發無傷。連半滴“好髒”的水珠都沒沾上。
自古高手多着白衣。
此乃一種低調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