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無葛放下茶盞,迎出茶肆:“我年前已緻信血梅崖,我自行放棄我們今春的比劍。你大師兄收到了信,并且回信了梅嶺。”
“梅冷峰告知了我。他回信是講禮。我拒絕。”
“若你覺得書信不夠誠懇,那我現在當面告知你,我,庾無葛,主動放棄與梅初雪的比劍。”
“我不允許。”
“梅初雪!”
“比劍是你我二人之約定,解除比劍也須雙方同意。我不同意。故此,你必須依約和我比劍。”
夕籬“咔嚓”咬了口青瓜,心想,不愧是“萬華四子”之首的梅初雪,好霸道的邏輯!
庾仲銀放下青瓜,以慈藹長輩的姿态走出去,站在自家侄兒身邊:“梅初雪,你這話沒理,那夫婦昔日再恩愛纏綿,縱使兒女雙全,今日情倦了就能’和離’,更何況你兩小兒随口一說呢。”
這個比喻很不正經、且蔫兒壞,卻很明了。
正因是兩人之間的事,單方面強求,無禮且無理。
眼見大戲即将上演,夕籬不禁激動地“咔嚓”咬了口脆脆的青瓜。
梅初雪充耳不聞,隻說:“拔劍。”
庾仲銀長長歎息一聲,往前走近幾步,壓低嗓子向梅初雪道:“梅初雪,我實話實話,這趟镖貨,确是嶺南節帥北貢的’私貨’,亦是我大庾派向朝廷遞獻的幹谒帖,更是我無葛侄兒迎娶韋尚書之女的聘禮。”
夕籬的鼻子自然“聞”不清庾仲銀的低語,稍傾,他聽見梅初雪說:“你對她之情,勝過了劍?”
“哈哈!梅初雪!”庾仲銀簡直快要笑死了,這樣天真爛漫的話,絕不像武林第一少年劍客能說出來的……不!一點沒錯!唯有梅初雪,唯有向他師父梅傲天一樣常年高居雪山之巅、一門心思隻練劍的梅初雪,才能說出這種蠢話!
庾仲銀猛拍自己因穿戴軟甲而汗濕的胸膛:
“大丈夫、真英雄,最根本、最重要的,是事業!劍、詩,不過是做成事業的工具和手段;浪漫柔情?那隻能是錦上添花的東西!至于那一朵美麗的花,究竟是芙蓉還是牡丹,在我等漢子看來,差别不大。”
對于庾仲銀這番丈夫豪言,夕籬與櫃台後的老闆娘,一前一後地“切”了兩聲。
“讓開。”梅初雪說,“庾無葛,你不是小孩。”
庾仲銀強顔冷笑,後撤半步。
庾無葛從庾仲銀身後走出:
“梅初雪,我長你四歲。”
“所以?”
“梅初雪,在你十八載的歲月裡,除了在邛崃雪頂練劍、偶爾去江夏簪花比劍,你還去過其它地方麼?益州一别,這三年,我去過很多地方——”少年镖師亦着一身白衣,二白衣少年對面而立,暮春灼耀的陽光,公平地照在他二人白色的身影上。
“梅初雪,你可曾去過遠在安南之南的林邑?沉水之木香便産自那裡,無盡的酷暑裡,唯有野蠻生長着的無盡叢林,那裡的人不知貧窮,亦不懂财富,你隻需給他們幾把小小的刀,便可換來一截沉香木。
“梅初雪,你可曾出海過?你可曾領略過海上的風暴?你知道在那東海之東的島國,幾乎将我們中土大國的詩歌、器樂、佛廟、乃至宮殿,統統照搬到了他們島上?你知道近百年來島國派出了多少隻遠洋船,又有多少人葬身海底?
“梅初雪,你不可能沒有聽聞過涼州景複的消息。來自西域之西的商隊,再次走入玉門關,走過了飛沙走石的河西長廊。駝鈴陣陣,載來世界另一端的奇異物産。
“梅初雪,你竟如此無動于衷麼?你就一點不好奇在你小小邛崃山以外的世界麼?”
少年镖師對于少年劍客情真意切的質問,夕籬也同樣被郎中質問過。
夕籬對此的回答是:“我對花海以外的世界,一點都不好奇。”
梅初雪對此的回答是:“秋天、至多等到明年巫山論劍後,我便去涼州。現在,你,拔劍。”
“梅初雪!你……”庾無葛一身白衣幾乎要徹底融入白爛陽光中,夕籬看不清他衣袂飄動的線條,隻能看見他攥紅的拳頭,震顫着靠近劍柄。
兩位少年皆着白衣。
但夕籬發現,二位少年,是兩種不同的白。
庾無葛顫抖的拳頭終是松開來,離遠了劍柄。他冷聲道:“沒有意義,梅初雪。比劍對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了。我和你,不一樣。我有許多事要……”
梅初雪斷然道:“我并非要與你死鬥。”
庾仲銀站在自家侄兒側後方,出聲替為辯駁道:“隻有石長老那種一流中的末流,稍覺不敵,就心生軟弱,傻在原地,任你削斷手指。
“水平相當的高手們過招,說是點到即止——
“呵,怎可能點到即止?越是高手、越是執着好勝、越是不肯放手,更不必說你,梅初雪……”
梅初雪直接無視庾仲銀:“庾無葛,拔劍。”
庾無葛終是忍無可忍,他将手盡可能地離遠劍柄,攥緊了拳頭往空中一揮:“梅初雪!”
梅初雪,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是有多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