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籬自封全身穴道,暫摒内功,自遠處潛遊向江上滿載镖貨的泱泱船隊。嗅清船艙裡傳出的三股氣息後,夕籬仰面貼在船身下,露出鼻尖,靜聽其言。
習武之人,習慣憑借内力去警戒武林同類,沒有内功的“凡人”,在他們的感知中,會習慣性地忽視,因為這些“凡人”傷害極小,偷襲或攻擊,皆不足以為慮。
尤其夕籬還背着一竿竹劍,略無刀劍之威脅。在船上的人“看”來,扒在船底的夕籬,和一群剛孵出的小魚仔、或者一條吃胖的大王八,無甚區别。
船上劫镖三人組的談話,内容非常有意思,夕籬聽得津津有味。
原來,第三股寒氣的主人,名曰“梅冷峰”,是血梅崖年輕一代子弟中的“大師兄”。
夕籬不免想起梅初雪,他是血梅崖“首席弟子”,同門裡卻又有個“大師兄”?夕籬嘴裡叫的“大師姊”、“二師兄”,純粹是從他個人偏好的角度,同門姊弟多是直呼大名,更從未排出個“首末”。
而“野狐公子”,他竟是霍姥太君的外孫!
他名曰“霍遠光”,是霍氏孫輩中最受寵的那一個,人稱“江湖第一乖孫兒”。夕籬合理推測,這個“乖”,在家是“乖順”,在外則為“乖戾”。
劫镖一事,是霍遠光起的頭。
信源來自冥音湖的江湖醉客。開春時,寄春镖局“荊南分局”的“馮老”,在迎春宴上喝醉了,像個孩子似的哭鬧,惹出了不少笑話、吐露了許多秘密。
霍遠光原本隻向梅冷峰約請了武力支援。他霍氏“獨門迷藥”,無色無味,潛伏期極長,可在漫長的镖途中,分批、分次下毒,直至镖隊全體中招,屆時,隻須得劍神真傳的“落梅風”冰冷一吹,便能瞬間激活“沉眠”在體内的強勁迷藥。
梅冷峰否決了裝作“神秘蒙面人”劫镖的原計劃,因“落梅風”劍法,不可能不被認出。
經試驗,梅冷峰自創的新劍招,亦能使迷藥瞬間“蘇醒”。并且,梅冷峰主動提出,要讓雲千載來分一大杯羹,理由嘛,雲千載感恩地坦白:
黃梨山莊需要錢,更需要重振威名。
夜襲冥音湖,不過是敲鑼預告;光天化日、通途大道上劫走天下第一镖局的大貨,才是真正的大戲。
雲千載擔憂他夜襲冥音湖一事,霍遠光會受霍姥太君責罰,不料這“乖孫兒”答:“反正受罰的又不是我。”
梅冷峰聞言,冷“哼”得不能再冷。
此外,三人之間的兩兩關系,也很值得玩味。
盡管雲千載說過“若萬華派真一團和氣,何必分出個春夏秋冬”,但顯然,雲梅二人關系匪淺。
霍遠光問其緣由,得到的梅冷峰的回答是:“因為我的劍叫冷鋒,他的劍叫無鋒。”——敷衍得不能再敷衍。
雲千載這直腸子聽不過去:“冷峰兄,我覺得他人不錯,不似江湖上傳聞裡的那麼花、那麼浪,我相信他所說的劫镖理由,他需暗中籌錢,好與他的情人私奔,從此遠離霍家。”
雲千載更好奇:“冷峰兄,你和他既如此不對頭,又是如何成為同謀的?”
霍遠光聽見雲千載對自己評價不錯,便趁機問道:“他和那個梅初雪,他們兩個,究竟誰才是血梅崖第一繼承人?”
梅冷峰斷言道:“我一定會是血梅崖掌門。”
霍遠光又問:“那你呢,萬華第五子,你想當黃梨山莊的二代莊主麼?抑或是,青菊谷谷主?”
雲千載驚歎,又感歎:“你們霍家的人頭彩雀,和墨荷塢的紅眼蜻蜓一樣讓人讨厭。你和你愛的人,想從你姥姥手掌心裡逃出去,難度實在不小。”
雲千載笑着承認了:“我原來的确姓秋,秋千載是也。我是秋風惡衆多兒子裡的一個。有一年,黃家獨子,即是小鶴,久病不愈,秋風惡便攜我,他兒子裡長得最壯、最結實的一個,去黃梨山莊……”
“給黃小鶴沖喜?”霍遠光插話調侃。
“鬼知道他怎麼想的,秋風惡就是個瘋子。”雲千載直言不諱,“他看我和小鶴玩得開心,和黃鶴莊主玩得也不錯,就問我,要不要留在黃梨莊、不必回他青菊谷了。我求之不得,就回答’好啊’!他又想打我,可他打不過黃花夫人,就幹脆把我扔那兒了。”
霍遠光凝噎:“還是個沒長大的老瘋子。”
“等他一死,我就改了姓。”饒是再直腸快語,對于“秋風惡之死”,雲千載亦是語焉不詳,“我恨死了秋這個姓,也不想姓黃。什麼莊主、谷主,我沒一點興趣。我隻想一直陪在小鶴身邊。”
“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霍遠光品咂起“黃小鶴”和“雲千載”二人的姓名,品出了新意。
“跟這詩沒關系,我從不讀書。在青菊谷沒人教我,還是後來小鶴教我認的字。”雲千載幾句話便擊碎了霍遠光的詩興,“我們小時候,小鶴經常要我背他玩兒。
“這鶴嘛,騎的不就是雲麼?”
霍遠光再度凝噎:“梅冷峰,你人送外号’三端吉士’,書畫雙絕,你能和雲千載成為朋友,想來,是真朋友。”
梅冷峰卻向他的真朋友襲來冷箭一發:“你改姓不改名,是因黃小鶴叫你’千載哥哥’罷。可是你的小鶴,似乎很久不曾喊你’千載哥哥’了。”
“你莫管!我就曉得,小鶴心裡也一直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