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枝條飄搖在秦橦的眉心,無風自顫,在與秦橦額頭觸碰的那瞬間,他的眉心間湧起一條不同尋常的徽印,小枝條葉片上的血迹仿佛染上了眉心,徽印濃烈到如同滴血,秦橦本就白到不正常的皮膚顯得更加詭異,妖豔異常。
在這仙力覆蓋的幻陣中,秦橦原本微弱到不值一提的靈識被無限延展,穿不過的水牆外是一層又一層的海浪晃蕩着數不清的海靈屍骨,大海為子民哭泣,震怒着掀起滔天巨浪。
靈識四散,更遠處是無盡的人間山川,深遠的地脈下似乎傳來幽幽歎息。
“魚簍”中,秦橦閉眼感受這奇妙的熟悉,他仿佛能與這世間的山川河流同呼吸,大海的戚悲他感同身受,鮮血仿佛從自己身上流過後又劈頭蓋臉澆在臉上,他快溺死在這混着血腥與海腥的空氣中了,無盡的怨氣與妄念裹挾到他就要窒息。
可這般痛苦,他怎會如此熟悉?
秦橦的思緒在這幻陣中不敢有絲毫懈怠,縱然靈識延展,他也依舊凝神尋找陣眼,可不知為何,這屍殍遍野下,身體比意識的反應更加靈敏。
他倏然睜眼,眉心的徽印如有神性,引領着他的魂魄離開身體,他持劍飛出“魚簍”,黑亮的雙眸蘊着莫大的戚悲與隐忍,衣袂無風自飄,他身後生出長情頂天立體的金色劍相。
徽印閃耀,他揮劍橫劈,身後劍相劈向大海,海水分流,屍骨俱毀,海面恢複了暫時的平靜。
可下意識的,秦橦知道一切都沒結束,短暫的甯靜仿佛在醞釀更加洶湧的攻擊,東海滅一族之殇,豈是這一劍能斬斷的。
不過,這一劈用盡了秦橦畢生氣力,在仙力覆蓋的幻陣中,他不過是一個修仙失敗、堕入鬼域的小鬼,方才這一擊,已經快要耗盡他的一切了。
眉心的徽印黯淡,他的魂魄甚至失去了漂浮在半空中的能力,被長情拽着落向大海。
身後梧桐樹的小枝條陡然伸長,繞過爬上岸邊的屍骨,穿過肆虐的水牆,接住了海面上緩緩下墜的秦橦。枝條纏繞在他的腰間,将他一點點帶回岸邊,小心翼翼放在了樹下。
這棵老梧桐樹詭怪,它周遭似乎百毒不侵,雖鮮血噴灑在樹上,但爬上岸的海靈惡鬼卻一點不敢靠近,秦橦雖然力竭暈倒,可是神識卻依舊清醒,有一種死都死不幹淨的怪誕之感。
當然,他确實死了百年沒死幹淨。
秦橦在腦海中不斷盤算着這個幻陣。
這棵老梧桐樹是仙玄道觀後的老夥計了,想來自己生于斯長于斯,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将老梧桐樹當成了倚靠,再瞧那小枝條,想來梧桐樹也生了靈,隻是不知道這生靈的老梧桐能在幻陣中保護自己多久。
秦橦神識向外看了眼依舊被吊在半空中的“魚簍”,自己的屍體還被保護在裡面,就是有點不太雅觀,像人間被挂在城門口示衆的死囚。
說來奇怪,不過休息了片刻,他又覺得精氣恢複,可以與之再戰三百回合了,可是跟一群被屠族死了的鬼魂打來打去,又有何意義?不該給他們淡念,讓他們早日安息投胎嘛。
這念頭剛起,秦橦的腦海便一陣刺痛,但是來不及他多想,神識就感到了危險,裹着遠處喧嚣的屍骨的海浪又卷土重來!
依舊身體比思緒快,秦橦驟然飛起,離開了大樹,迎向大海。
周而複始幾次,秦橦覺得自己真的在幻陣中無限循環了。
不過,給鬼魂淡念的念頭依舊在他腦海中,作為仙玄的好苗子,資深修仙者驅鬼的最優方式就是對其淡念,使其重新投胎。當然,惡貫滿盈的惡鬼自然該魂飛魄散,可眼前東海的鬼魂,怎麼看也是被屠族的怨氣所緻。
打這個想法出現,秦橦腦海中的疼痛就沒有停止過,但正因如此,他隐隐約約地感覺自己快要碰到陣眼了。
秦橦強逼着自己深入思考下去,在一陣一陣的攻擊中,他含着這個念頭,反複透支自己與惡鬼厮殺,又在短暫的平靜中躲在樹下尋找給海靈淡念之法,直到無限的神識也有了片刻的疲倦。
一些莫名的畫面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中,與方才進陣前觸摸到長情時轉瞬即逝的畫面相似。
在數不清第幾輪的厮殺後,他本就破爛的魂魄變得更加不堪一擊,可一些名為“記憶”的畫面由點成線,在秦橦腦海中勾勒出了破碎的故事。
方才如有神助的神識,似乎陷入了疲倦,秦橦坐在樹下,緩緩睜開眼,帶着支離破碎的記憶向大海發出了猛烈一擊,他額間的徽印濃烈得仿佛彙聚了天下所有的豔麗,他低頭看向海面,又看見了自己。
是他,又不是他。
海中倒影中的他眉宇間盡是風骨,眼神清澈透亮一片清明,仿佛從未踏足這片無邊無盡的厮殺中,一身血衣飄在風中,俊逸出塵。
秦橦血迹斑駁的手指撫上胸口,粘稠的血液粘在指尖仿佛真的一般,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嗤笑,雲海間寥落的光影在眸中點線相連,連綴成了疏淡迷離的畫卷。
破碎的畫面像生長的枝桠一點點發芽,龐雜的記憶一下子被塞進腦海,來不及一一消化,隻覺得天地縱橫間萬物有靈,連帶着手邊的長情與腳下的梧桐都帶着安心的親切感,可稍稍再深入細想些,卻又心緒難甯,數萬年的悲歡離合在腦海中如走馬燈走過,令人神傷頭疼。
秦橦一時不知該從何處憶起,又該為何感慨,往往畫面未及腦海,情緒先抵心間。
他摁了摁眉心,另一手不自覺揉搓長情的劍穗,心中滋味複雜,記憶中首當其沖的便是這東海屠族一役,此幻境慘烈至極,卻不及當年的十分之一。
回憶過于慘痛,至今仍覺得喘不上氣。
他想暫時先忽略輪回萬年的七情六欲,卻倏忽間,腦海中一閃而過道明豔的紅袍,扛着翎神大刀,桀骜恣意的嚣張模樣逐漸清晰。
該死,是迎陽君。
聯想到自己是如何進陣的,秦橦陡然神識不穩,莫名的煩躁湧上心頭,幾組破碎的畫面卻仿佛提醒一般蓦然出現在腦中,是幹旱大地上斬殺旱魃後的甘霖,是北域雪地上取暖的燭火,是不死鳥凄叫聲中擡走的屍體······
秦橦猛地從識海中睜眼,他強逼着自己望向眼前的幻陣,平靜的海底下是不斷擴大的漩渦,幻陣切記入心。
此陣名為憶往昔。憶往昔啊憶往昔,名字好聽,卻是個要命的陣法,加之有仙力維持,雖曆經萬年已然衰微,但也不是先前自己那小小修仙者的的道行能破陣的。
至于陣眼,就是破陣人自己。
海也好,屍骨也好,都是心中妄念,挺過去了出陣,挺不過去魂血祭奠在此守陣,成為衆多冤魂之一。
他當年飛升斷五苦的時候,在這一陣耗費了尤其多的時間,據天後說足有四百八十年,若不是陣外的魂玉正常,都以為他身消此陣了。
眼下,縱使腦海中的萬千思愁暫時無法一次性抛開,他還是努力收斂了心緒,輕輕撫摸跟前搖頭晃腦,仿若有靈的小葉子,澀然一笑:“辛苦你了。”
老梧桐是仙樹,分出些許靈力下凡助他,在“憶往昔”中來給他送往昔,否則記憶不全,以鬼修之身和凡人記憶面對此陣,隻剩不安與惶恐,如何破陣。
殘破的魂魄抵不住陣法魂消天地,必然死局。
他回頭看了看自己屍體胸口被魚骨穿過的傷,笑道:“還真是和過去一模一樣。”
與當年一模一樣的傷口,這可真氣人,百世輪回裡,凄慘的記憶海了去了,但印在魂魄最深處的,卻偏偏一直是東海這一役。
可那又如何,鎖妖塔裡的這個陣法,他走的出來。
當年的東海屠族,以一己之力抵抗天兵天将,背後還遭受已故亡魂的無差别攻擊,受的傷比這嚴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