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如意頭猛地往下一點,睜開眼睛,往紫煙所指的方向望去。
今夜月色清淺,那人站在婆娑的樹影下,一身靛藍色绫緞袍子,周圍籠罩着朦胧的光暈,輪廓模糊看不真切。
但她一眼就能看出來,确實是雲佑沒錯。
史如意揉了揉眼睛,再看一遍,他還立在原地沒動。
可是二少爺……不是和老爺太太赴宴去了嗎?
她肚子圓鼓鼓的,塞了太多豬肚雞塊和香噴噴的油豆腐,腦子反應緩慢。
難不成是來叫長風哥的?
史如意往桌上看去,長風吃飽喝足,已經惬意地在桌上眯起眼,打起了呼噜。
沒有一兩個時辰是醒不過來的樣子。
她再擡頭時,雲佑已經轉身要走了。
绫緞袍子下,少年的背如青山挺得筆直,清瘦又孤傲,透着說不出的寂寞。
“砰——”
史如意猛地站起來,動作太急促,膝蓋甚至撞到了桌子。
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來不及挽起褲腿細看,她匆匆往桌上丢下一句話,便朝着院子外那人的方向奔去。
“二少爺!”
史如意氣喘籲籲地追上來。
不知為什麼,她停在了和雲佑距離兩三步的位置,沒有直接伸手拉住他。
雲佑聞聲轉過身來,長袍在風中揚起微微的弧度,和這月色一樣,他的目光和表情都是淡淡的。
有點像他們第一次在太太屋裡見面的時候。
史如意直覺,雲佑似乎心情不大好。
她已經很久沒見過他這幅拒人于千裡之外的樣子了。
史如意扭着手指,期期艾艾地開口。
“二少爺……
你是來找長風哥的嗎?”
老爺太太去赴宴,身邊跟着一堆小厮丫環。
馬車坐不下這麼多人,長風便順勢留在府裡了。
長風說的時候興高采烈的,剛好能來大廚房蹭飯。
史如意回頭望一眼,長風今夜好不容易得了假,可勁地放開肚子吃喝,這會兒還趴在桌上酩酊大睡呢。
“不是。”
雲佑搖了搖頭,嗓音不複往日的清朗,帶了一絲少年的低沉。
目光從她身上一掠而過。
大廚房的桌子那邊安靜下來。
夜晚響着清晰的心跳聲。
夜風輕柔地送來冬釀酒的香味,鍋裡的豬肚雞湯依然熱氣翻騰。
史如意不用回頭看都曉得,除了那幾個已經喝趴下的,其他人肯定都在對着他倆望眼欲穿呢。
不是來找長風的……
那你是來找我的?
史如意臉紅了一下,到底沒好意思這麼問。
“那個,謝謝你今天給我畫的那副畫……
我很喜歡。”
聞言,雲佑微微一愣。
他很快反應過來,眼神在空中遊移了一圈,最後落在史如意的右邊肩膀上。
若有似無的觸碰。
“嗯。
你喜歡就好。”
他嘴角輕揚,隻這麼輕輕應了一聲。
但史如意立刻發覺周圍的氣氛松動了。
像積雪化開,露出石頭縫裡藏着的那一點嫩綠小苗,在春風中微微蕩漾。
雲佑往院子掃了一眼。
他方才已經在樹下站了有一會兒了。
煙火缭繞,歡聲笑語,鍋中沸騰着誘人的香味,每個人都互相親密熱絡地打趣談笑。
那是一個和他來的地方,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今夜他們是去了翰林院侍講劉相公的府上。
劉侍講和雲老爺是同一年出身的進士,關系一直不錯。
不比雲老爺為人方正,這位劉侍講在朝上進退得宜,官運亨通,眼看着就快要進詹事府了。
此次劉侍講回鄉探親,雲老爺便特地帶了他去拜見。
劉侍講自個的兒子是個不成器的,一見雲佑,便目露驚喜,稱他“芝蘭玉樹,頗有乃父之風。”
又在席上考校過他的文章辭賦。
雲佑雖然性子清淡,但自小由祖母雲老太君親手帶大,不是那等不通世事的。
他祖母雲老太君,手腕才智樣樣了得,當年皇位之争,他祖父站錯隊。
是他祖母雲老太君想了法子,四面奔走,以一介女流之身護住雲府上下,才從那腥風血雨中安穩生存下來。
當下雲佑微微笑着,應和着劉侍講的偏好答了。
他來之前,便已粗略讀了一遍這位劉侍講的文論奏章,答出他想要的答案并不難。
雲老爺和曾氏眼裡都面露滿意之色,劉侍講更是連聲誇贊。
又讓下人取了公筷來,親自給雲佑夾了塊醉鵝肉。
說他俊采華章,前途不可限量,有朝一日必定能如鲲鵬一般展翅高飛。
雲佑垂下眸子,看向碟中靜靜躺着的那塊鵝肉。
他和劉侍讀一問一答,時間耽擱太長,這桌席面早就涼透了,膩膩一層油脂附在鵝肉上頭,看着都提不起半點食欲。
劉侍講捋着胡須,笑着和雲老爺叙當年的舊。
他娘親曾氏抽空警告地掃了他一眼。
有些事情,他知曉怎樣去做,但不代表他喜歡。
不期然的,雲佑忽然想起之前史如意給他做的那碟果木燒鵝。
做好後,小女娃飛奔了大半個雲府,就為了讓他能趁熱品嘗到“剛出爐的美味”。
擺盤精緻,底下是酸酸甜甜的醬汁,烤的皮脆肉嫩,香味滲肉,吃到嘴裡還暖乎乎的。
他靜靜地執了筷,把劉侍講夾過來的那塊醉鵝送入嘴裡。
粗粗嚼了兩下,硬是逼自己咽了下去。
飲盡幾杯茶水,那油膩卻還似乎附着在喉嚨,讓人惡心。
回到雲府,雲佑還覺着胸口發悶。
他看着月色尚可,便決定出來吹風散步,消消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