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種矯飾出來的媚态他平日裡見多了,并不足為奇。
尤其是出現在她的臉上,他甚至隻想譏諷。
“當初,朕初繼大統,便親選重臣不遠千裡以大禮聘阿嫂為後,不想阿嫂不識擡舉,甯肯嫁給皇兄那個繡花枕頭為妾,也斷不肯做朕明媒正娶的妻。朕當時見你二人兩情缱绻,難舍難分,便心軟一回,容了你們,可如今不過三年,阿嫂便又說自己後悔了?”
“……你後悔什麼?”
他在她身後定住,居高臨下地垂下眼眸,盯着她清瘦挺直的背影,等待她的回答。
他的目光冷如寒冬檐下的冰錐,刺得明儀背脊生涼,生生忍耐了半天,才忍住沒有打寒戰。
梗着脖子,鎮靜如常:
“我的來意,我後悔什麼,陛下既肯放我上殿,那便理應心知肚明,不必如此陰陽怪氣,冷嘲熱諷。如今光王已死,我将他的人頭奉上,誠意盡顯,關鍵隻在于陛下信與不信罷了。”
說話間,還把蕭覺那顆血淋淋的腦袋拎了起來,作勢要遞給他。
他也當真接了過去。
提在手中看了兩眼,便又丢朝一邊,随意得像是在丢掉一件穢物。
丢罷,還笑。
笑着,人已閑庭信步地走到明儀面前,手中劍光淩厲,晃得人眼暈。
“阿嫂誠與不誠,于朕來說沒什麼分别,朕也不在乎。隻是朕還是忍不住好奇……阿嫂可還記得,麟德三年的那場雪?”
話音剛落,他身側的虎低吼一聲,幾乎同一時間,他的劍也指向了明儀的眉心。
明儀下意識掀眸,恰巧此時不知打哪兒吹來一陣風,正好撩開了他胸前随意掩着的衣襟,現出他左胸膛之下,肋骨之上的一道舊疤。
銅錢大小,在昏暗的光線裡像一個深不見底的窟窿。
——那是明儀當年的傑作。
*
猶記得麟德三年冬,将出國孝,新朝崔太後也就是蕭覺的生母,便為蕭覺擇定藍田世家蘇氏嫡長女為正妃,定于當年冬月成婚。
同年,蕭雲旗也從崔太後安排人送來的諸多貴女畫像中,随手一點,點中了着紅衣牽白馬的明儀。
在所有人對素來“深居簡出”的她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不顧群臣反對,偏要聘她為後。
聘禮與诏書抵達涼州,蕭覺和蘇家女不日就要成婚的消息也姗姗來遲。
明儀性情驕烈,當即便燒了冊後诏書,叛出家門,孤身一人打進長安,向蕭覺讨要說法。
來到京城卻被告知蕭覺也是身不由己,已被扣在太後殿中多日。
明儀為此便又跑到太後殿前,一跪就是整整三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與蕭覺隔着門演了出肝腸寸斷的鳳求凰,這才軟了太後和崔、蘇兩家的心腸,許她與蘇家女同日入光王府為孺人,待誰先誕育子嗣,誰便可為蕭覺正妃。
然畢竟明儀是蕭雲旗欽點的中宮之選,此事到此,合該問過他的意見,不想崔家自恃勢大,并不把他這樣一個沒有母族、隻由太監扶持起來的劣徒放在眼裡,直至蕭覺和明儀的婚事定下,才派人告知了他一聲。
當時他倒也沒說什麼,明儀自己亦不甚在意,想着他不過是個無權無恃的傀儡皇帝,根本翻不起什麼風浪。
不曾想,就在她與蕭覺大婚之日,這個一直被他們無視、看輕的小皇帝,竟會悶聲不響地出現在她的婚儀上,一人一虎,将滿座來賓,仆從奴婢,屠戮殆盡。
*
那一天,長安城的雪下得很大。
明儀從婚房趕到前廳,本該滿地銀白的院子卻被人的血和鞭炮喜綢的碎片染就猩紅。
喜樂聲斷,哀鳴如泣。
她的新郎官也被人打斷了雙腿,匍匐在地上,邊爬邊求饒。
她見之血氣上湧,想也不想,提刀便刺向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那人下意識回了下頭,卻正好讓她的刀不偏不倚沒入他的胸口。
一瞬間,他們四目相對。
她着一襲大紅喜服,他卻是一身陰差鬼吏般的黑。
算起來,那應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相見。
人生第一面,她就給了他一刀,令他險些命喪黃泉。
而今距此已曆三載,蕭雲旗也還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
眉目如昨,豐神俊逸。
就是那一雙褐藍相異的眼睛,也一如初見時般妖冶邪詭。
明儀再次與他四目相對。
身體前傾,額頭輕抵他的劍鋒。
“往昔之事刻骨銘心,陛下不忘,我又豈敢輕易相忘?隻不過,若非借我當時那一刀,陛下這三年來又怎能安然韬光養晦,瞞天過海?”
“……阿嫂這話,朕可就聽不懂了。”
蕭雲旗不禁虛起眼,聲音也變得低沉陰鸷。
冰冷的殺意順着他的心脈,蔓延至他的劍刃。
明儀能夠感受到,卻依舊仰着頭,沖他笑:
“陛下是要殺我滅口嗎,别忘了,我手裡還握着光王夥同崔、蘇兩家造反的證據,殺了我,您可就錯失了一個扳倒他們的天賜良機,這多不劃算啊。”
鋒利的劍尖刺破她的額心,一股細流般的血順着她高挺的鼻梁蜿蜒而下。
刺目的紅襯得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卻也如同一股岩漿,将她眼底呼之欲出的瘋魔燃得滾熱沸騰。
事實上,若非死過一回,她本和世人一樣,真把蕭雲旗當作尋常的傀儡棋子,即便脾性乖戾,喜怒無常,卻也不過是虛張聲勢,難堪大用。
直至前生後半段那一件事的發生,她才漸漸看透了這個人的本來面目。
“鹬蚌相争,漁翁得利。此乃陛下心中所願,亦為陛下與我結盟後,将會得到的結果。還請陛下慎重考慮。”
這是一道再簡單不過的是非題。
她本姓夏侯,原就身系雲陽王府半副身家,在她兄長過世後,西北鐵騎金麟軍軍印也輾轉到了她手中,誰能得她襄助,定然如虎添翼。
隻不過,“你想要什麼?”
對此,蕭雲旗實在好奇極了。
畢竟總得知道對方有所求,所求為何,用起人來也才更讓人放心不是?
“我要做皇後。”明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