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明麗,天朗氣清,莊嚴的角聲響徹長安城上空。
滿城的人不管來自何方,不管是富貴抑或貧窮,皆聚集在朱雀大街與丹鳳大街附近,一并跪迎新後的重翟車。
在滿城百姓的拜賀中,在南衙十六衛與内庭官宦組成的儀仗隊的護衛下,明儀乘着重翟車,經長安的兩條主幹長街,緩緩駛入大明宮。
文武百官在此早已等候多時,隻待身為正使的蘇月欽通禀一聲,便要俯首屈膝,與宮外的城民一般跪迎新後。
然蘇月欽仿佛還在為明儀适才奉上的“大禮”生氣,身畔的宦官一再催促,他卻仍舊緊繃着身子,充耳不聞。
半晌工夫過去,方才挪開腳步,一臉忍辱負重地走上前,分别向着金車和百官一拜再拜:
“恭請新後!”
明儀自此下車。
不必攙扶,也無需牽扯,她自己就從高高的鳳駕上穩健地走了下來。
華麗的衣袍帶着她身上的清芬從蘇月欽眼前經過,經風一繞,他們伏動的衣角有一瞬的交纏,卻也很快便擦肩錯開。
她始終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他至今仍不明白,明明他們也才半年未見,自己也不過才離開長安幾天,如何就會讓她變得如此狠心決絕?
他不在的這些天,她和蕭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為此前幾日他一直都在想方設法地查問當夜之事,可光王府已然被明儀一把火燒了,僥幸逃出來的人也不過是些雜役護衛,其餘人口,尤其是她和蕭覺最親信的那幾個老仆姆媽,也都為她所殺,一個未留。
除了她自己,這世上恐怕再無一人知曉當夜的真相。
他也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她,走向自己的對立面,成為别人的皇後。
*
彼時的明儀已然越過文武百官,遠遠來到了含元殿的玉階前。
她微微擡首,仰望這玉階之高,巅峰之遙。
曾幾何時,她還做着天真的美夢,夢着有朝一日蕭覺會親自牽着她的手,與她一起踏上這重重玉階,在那無上清寒的高處并肩睥睨天下。
可惜她那時并不知這問鼎巅峰之路其實狹窄得可憐,隻能容下一個人走。
幸而現在知道了。
前世是蕭覺棄她而上,今生則是她踩着他的屍骨,孤身扶搖直上。
說實話,這種滋味,當真不錯。
早知如此,她當初又何苦困坐後宅,受盡挫磨?
待走完玉階,含元殿前的帷帳已然齊備,明儀依制先入其中整理衣容,再等女官前來指引,候于殿門之外,隻待身為天子的蕭雲旗先往殿中落座,她方可入殿,與其行同牢合卺之禮。
禮成之後,再一同去往含元殿前的廣場接受百官朝拜。
然而,她在殿外低眉等了将近半刻鐘,卻仍舊不見有人前來請她入殿。
如此,便是她身邊幾個經事老道的女官都不覺騷動起來,幾乎就要忍不住伸頭往裡看時,終于有個圓臉白面的老太監從中步履匆匆地走了出來。
“拜見新後。”
明儀認得他,便是本朝大名鼎鼎的權宦,蕭雲旗跟前第一人——元景利。
前生便是他,領着他的太監班子,控制着南北禁軍,與崔、蘇二族代表的士族集團以及受他們擁護的攝政王蕭覺分庭抗禮,幾次三番将他們壓制得喘不過氣。
前世若非他不知因何突然見罪蕭雲旗,被這瘋子快刀斬亂麻,自斷臂膀,否則明儀他們也不會有機會發動兵變,扶起蕭覺。
從前明儀雖因不能入宮,與他不過寥寥數面,但她坐鎮蕭覺身側多年,此人的本事和厲害,卻也是跟着領教過的。
此刻狹路相逢,她免不了要打起精神,提高警惕。
隻聽他道:
“啟禀殿下,實在不巧,适才禦苑中有一頭豹子忽然發了狂,幾名馴獸師加起來都降不住它,唯有陛下能将其制服,眼下陛下尚在禦苑,一時半會兒怕是不得空,便命奴婢來傳口谕:同牢合卺之禮暫緩,皇後可先至殿前受百官朝拜,莫誤了吉時。”
言罷,明儀都還沒皺眉頭,她身邊的尚宮陳氏便先怪道:“封後大典即為帝後大婚,若無同牢合卺,如何能算禮成?陛下怎能為了一頭豹子……”
“陳尚宮此言莫不是想代陛下去馴那畜牲?”元景利笑眯眯地打斷陳氏。
陳氏一聽,臉瞬間吓得慘白,連忙低頭請罪:“奴婢不敢!”
元景利啧啧兩聲,臉色已然冷了下來:“你自是不敢的,陛下有話你聽着便是,如此多嘴多舌,豈有半點尚宮該有的樣子?”
這話一出,陳氏的心也跟着涼了大半,當即跪下去不住道:“奴婢知罪!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可元景利哪裡是聽幾句請罪求饒便心軟之人,揮了揮手,便讓自己身後的随侍上前把人捂了嘴,拖了下去。
至于接下來她會是什麼下場,不外乎拔舌縫嘴,再發去掖庭做苦役罷了。
沒半點新意。
明儀面上淡淡,心下卻也覺察到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不免有些奇怪。
要知道她能在殺了蕭覺以後依然順順當當坐上後位,其中定然也少不了他的助力。
也就是說,他應是并不反對蕭雲旗立自己為後的。
但照他現在這番态度來看的話,好像也不是那麼支持,前陣子隻是迫于某種原因,方才願意幫她?
……難不成他也還不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