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這麼把那個蘇難的屍體擡進了蘇家,還逼着蘇月欽把他寫進藍田蘇氏的族譜,為他遷墳立碑?”
九月十七初晨,秦瑛一面整理着自己的針灸包袱,一面聽着明儀說起昨日自己走後的作為,聽到這段的時候,尤其吃了一驚,擡頭看着她目瞪口呆。
明儀揉着因針灸長久不能動彈而僵麻的手臂,不以為意道:“誰叫他總是心心念念想當着蘇家人,我何不慈悲一回,饒他在九泉之下夙願成真?”
“難怪昨日午後蘇家人急吼吼地跑來太醫署叫走了好幾位擅長喘症的太醫,想是那蘇月欽被你氣得舊疾複發,撅過去了吧?哼,活該!”
秦瑛幸災樂禍地揚了揚眉,順便不忘又叨叨明儀一句,“果然還是你最知道怎麼氣那個書呆子,瞧瞧,現在多好,看着他們吃癟,我就高興,替聽瀾高興!不過你最好别一下子就把他們全弄死了,我還是比較喜歡看他們現在這般,受你的氣卻又不能拿你如何的樣子。”
明儀被她眉飛色舞的小模樣逗笑了,不覺溫聲道:“你個藥呆子也有臉說人家是書呆子?不過,我和你一樣,比起立刻要他們的命,看着他們焦頭爛額,生不如死,我心裡更痛快。”
秦瑛笑過了,卻也還是忍不住替她多想了幾步,隐隐有些擔憂:“可蘇月欽的喘症用藥至今,甚少再有發作,即便偶有幾次,症狀也都不重,你就不怕等他病情平緩了,會以此事上表彈劾你麼?”
不論人品,蘇月欽的才幹文章向來是連對他意見最大的秦瑛都沒話說的。
前陣子在朝中,光是他一個人一張嘴便險些要把蘇難、齊緬等一幹倒向明儀的大臣說得丢盔棄甲,啞口無言。
眼下連蘇難和齊緬都被明儀殺了,此舉雖自有她自己的用意,但想必多少也會寒了其他想要投靠于她,為她所用之人的心。
倘若此時蘇月欽再生事,說不定便不會再有人站出來幫她了。
但是,“你以為,憑他弱冠之年便跻身相侯之列的才智,就單隻會上表彈劾我麼?”
在不斷地按揉之下,明儀手臂上的僵麻感逐漸淡去,她便見好就收,慢條斯理地将高卷起的衣袖一層層放了下來。
“在上表彈劾我之前,他首先是會在病情好轉的第一時間便沖進宮裡來質問我,逼着我收回成命,若無不應,再然後他才會遍請與他素來一個鼻孔出氣的那幾個文官,與他一起撰文上表,找時機到陛下面前彈劾我。
“同時,他還會讓人将我的所作所為添油加醋地散播出去,并以唇亡齒寒為說頭,策反那些曾經支持過我,為我立後之事出過力的大臣,讓他們為自保而倒戈,就算不能一舉将我拉下去,我也會盡失人心,引天怒人怨。”
秦瑛一一細細聽着,等她說完也很是贊成地點頭同意:“上表彈劾和趁機策反這兩件事确是他能做出來的,可散播謠言這一樣,倒像是他那個二妹妹從前經常玩弄的把戲,要知道從前你之所以在京中貴胄門閥中名聲這麼差,泰半都是托了她的福。
“不過如今好了,你對他們如此了如指掌,想必也早已想好應對之策了吧?”
“什麼應對之策?”
明儀微微詫異又微微故弄玄虛地揚了揚柳葉梢般彎而輕翹的細眉,“我要的,就是他們這麼做啊。”
說話間,她還提示性地走到秦瑛眼前,當着她的面轉了一圈,展示自己身上的衣裙和發髻。
那是她一向不怎麼喜歡的青碧色,并且不知為何竟還有幾分洗褪色般的陳舊感,令秦瑛看着說不出的眼熟。
直到仔細端詳過她今日新梳的元寶髻,還有那枚舊得不怎麼亮堂的月牙銀梳,秦瑛方後知後覺地恍然大悟。
見她像是些許領會到了自己的用心,明儀方又道:“今日晨光正好,秦醫侍不如陪本宮到花園裡走走,散散心?本宮還有好些事,沒跟你交代完呢。”
*
九月十七,是蕭雲旗稱病不理會朝政的第七日。
延英殿裡沒怎麼點燈,一層層紗幔輕輕垂下,平白便在外間耀烈的日光遮擋,過濾出一片涼飕飕的幽暗。
蕭雲旗就趴在層層幔帳的後面,在一張粗糙簡陋的破莞席上,抱着阿寅的一隻爪子,将腦袋深深埋進他胸口濃密的絨毛裡,睡得不大安穩。
時值九月中下,天氣自三伏之後漸漸轉涼,他卻隻穿了一條單薄的綢褲,任由整個背脊裸露在外,讓偶爾闖過幾重幔帳的障礙滲透進來的光線将他肩背勾勒,隐隐形成一條渾然天真的金邊。
然而就在這時,不知打哪吹來一陣輕飄飄的風,掀起殿中幾層暗紗,令他的後背徹底暴露在光線底下。
那是一張筋骨強勁,肌肉勻稱的男人的背,卻被一道道觸目驚心的鞭痕撕扯得支離破碎。
并且剛剛凝結起來的血痂子還鮮紅着,每一鞭看上去都是那樣嶄新,似是才受的刑。
可他乃一朝天子,天下至尊,在這個世上又有誰敢令他受刑?
放眼看去,恐怕也隻有他自己。
自那日從明儀的椒房殿中逃出來後,他便像是發了狂症,趁着夜色,一路直奔先帝曾經住過的紫宸殿,便把自己關在裡面一通摔打扔砸。
宮人們在門外聽着,卻都無人敢出言相勸。
哪怕就算是元景利,亦或者他最愛的阿寅,也都是默默縮在殿外角落,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