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醒來,第一眼看見對面床上裹着被子隻露出一個後腦勺的溫璐時,時缈恍惚間還以為自己回到了當年在舞團住宿舍的日子。
當然,當時的她還不夠資格住如此寬敞的宿舍。
而是隻能和幾個同樣是新進舞團的亞裔姑娘,擠在一個隻擺得下三張上下鋪、連陽台都沒有的逼仄小屋裡。
都怪昨晚的那個夢。
時缈翻了個身,盯着天花闆,遊蕩天外的神思漸漸回歸。
其實她已經很少,真的,很少夢見許鈞聞了。
剛出國頭兩年,白天要面對無法融入的外國演員們的小圈子,排練結束後還要馬不停蹄地去華人餐飲店打工,好不容易回到宿舍,洗漱完畢後蹑手蹑腳地躺在床上,累到眼皮都快睜不開的時候,時缈幾乎每晚都會做夢。
做夢成為了她當時唯一的,能夠短暫逃離現實的法子。
而夢裡,她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大學生,每天所要思考的最重要的兩件事就是今天的體重上漲了沒,以及下課之後要和男朋友去哪裡約會。
夢裡許鈞聞還是十九二十歲的模樣,銳利的眉目總會在看見她的那一瞬間柔和下來。
他會在吃完晚飯後,天色剛剛暗下去的時候,抱着吉他給她輕聲哼唱一些旋律。有的是他自己寫的,有的是他最近聽過後新喜歡上的。
偶爾,她會在某些激素水平飙升的深夜裡夢見更直白的畫面。
某個夏日悶熱的午後,兩具年輕的身體在雖然不甚寬敞但卻被精心收拾過的出租屋裡汗涔涔地擁在一起,房間角落裡立式風扇無可奈何地搖着頭。
事後時缈總會貪涼,大喇喇地踢開薄被,光潔的脊背毫無防備地橫在在風扇帶起的氣流之下,已經沒有了方才起伏掙紮的力氣,她恹恹地枕在許鈞聞的手臂上,側耳聽着他脈搏有力地跳動,任由皮膚上的薄汗被快速吹幹,潮熱褪去,剩下一片微涼的冷緞。
“蓋好被子。”
夢裡許鈞聞的聲音有些朦胧,久違的帶着蠱惑似的誘哄。
少數時候,她也會夢見兩人争吵的場景。尚未完全學會如何相處磨合的愛人之間針鋒相對,寸步不讓。
于是醒來後,輕易就會被室友發現她泛紅的眼角和像是蓄着淚的眸子。
而時缈隻是溫柔地搖搖頭,回避室友關切的詢問:“大概是昨晚睡得太晚了吧。”
後來,許鈞聞憑借着一首為某遊戲的全球總決賽創作的年度主題曲一炮而紅。
那陣子,連國外的街頭都會播放他的歌曲。
打工路上,時缈總會忍不住放緩腳步,在繁華的街頭廣場将一整首歌聽完之後,再匆匆投入自己一團亂麻的生活裡。
從那之後,時缈能在越來越多的地方刷到他的視頻,看到他的廣告大片。
但奇怪的是,在生活中越來越經常看見許鈞聞之後,時缈反倒越來越少夢見他了。
以至于重溫了昨晚那個漫長細碎的夢之後,令時缈産生了一瞬間的恍惚。
窗外的天色泛着淺淺的清灰。
時缈小心翼翼地起身,趿着拖鞋下樓,拐進廚房裡。
時間還早,其餘人大概都還在睡着,因此偌大的安靜的别墅此刻顯得格外空蕩。
時缈拉開冰箱,拿出幾顆雞蛋和一包吐司,又找到一包冷凍的蝦仁,想到自己反正起得早又閑着,便決定順手給大家準備點簡單的早餐。
她決定喝杯水就開工——每天早起一杯溫水是她從小就養成的生活習慣了。
剛把一個水壺端起來,就聽見廚房門口傳來的聲音:
“冷的。”
“溫水是旁邊那個。”
時缈的動作僵硬了一瞬,擡頭看向許鈞聞:“……謝了。”
或許是因為昨晚才夢見過這位,起來之後又直接撞上了正主本人,時缈感覺有點心虛。
許鈞聞隻在廚房門口出現了那一瞬就離開了,時缈垂着眸子剪開袋子倒出一部分蝦仁,泡進水裡解凍。
然後靠在流理台邊慢吞吞地喝水放空。
“滑蛋蝦仁?”
“!!”
去而複返的聲音吓得時缈差點一個手抖把杯子扔進水池裡。
她皺着眉回頭,語氣嗔怒:
“幹嘛啊許鈞聞?吓死人了。”
話音一落,廚房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她下意識的反應太過自然熟稔。
幸虧此時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否則一定會察覺到異常。
時缈心虛地朝着其中一個攝影機的方向瞥過去,再次确認了機器上方的小紅點并沒有亮起,這才悄悄松了口氣。
“抱歉。”她輕聲。
許鈞聞:“抱歉什麼?”
“剛才吓了一跳,沒反應過來。”
時缈的目光落在碗裡的蝦仁上。
青白僵硬的冷凍蝦仁在水中緩緩脫去了冰冷的外殼,露出軟嫩的細肉,冰霜解凍時産生的小氣泡順着碗壁悄悄冒上來,在接觸到空氣的那一刻,悄無聲息的破碎開來。
許鈞聞“嗯”了一聲,拿起時缈之前從冰箱裡拿出的雞蛋,又從櫥櫃裡取出一個碗。
“我來吧。”
他的語氣沒什麼變化,好像隻是随口跟她讨論了句今天窗外的氣溫如何似的:“你那個水平。”
“啪”“啪”兩聲,脆弱的蛋殼碰撞在碗沿上,蛋清順着裂縫淌下來。
她喜歡吃蝦仁滑蛋,但她自己做滑蛋控制不好火候,以至于總是把好端端的一份滑蛋做成了熟透的炒雞蛋。在嘗試過幾次都以失敗告終之後,在家做蝦仁滑蛋這道菜的任務就徹底屬于許鈞聞了。
“我現在技術比以前好多了。”她忍不住為自己正名。
“是嗎。”
“那下次交給你。”
許鈞聞動作不停,發出的聲音被打蛋聲敲成一段一段的。
時缈覺得自己實在無法繼續和許鈞聞單獨待在同一個空間裡,擦了擦沾着水珠的手,想走。
許鈞聞頭都沒回,卻像是感應到了她的想法。
“跑什麼。做賊心虛了?”
時缈垂着眼睛不吭聲。
她的确心虛。
六年前頭也不回決絕離開的是她,六年間總被回憶絆在原地的也是她。
許鈞聞的動作在時缈看不見的角度微不可查地一頓:“你不是說不會暴露我們之間的關系嗎?”
“你現在見我就跑,讓觀衆看見了會怎麼想?萬一有人以為是我在私下裡對你做了什麼你才像躲洪水猛獸似的躲着我,甚至我的黑粉以此發散編造一些莫須有的謠言扣在我頭上,對我的名譽可是會造成很大影響的。”
“抱歉,我沒想到這些。”
時缈覺得許鈞聞考慮的也不無道理。
她昨天才說過不會暴露自己前女友的身份給他添麻煩的。
“那,喝咖啡嗎?許老師。”她主動遞了個台階。
再次聽見許鈞聞“嗯”了一聲,她逃避似地俯身,找出節目組提前準備的咖啡豆,背過身擺弄起咖啡機。
面前時咖啡豆被磨成粉末後散發出的醇厚香氣。
身後是許鈞聞力道均勻速度适中的打蛋聲。
熟悉得令她心驚肉跳。
她忽然明白了初中課堂上,語文老師帶着怅惘和歎息的那句——
當時隻道是尋常。
*
“哇——好幸福,一下樓就有早餐吃。”
餐桌上擺着兩盤烤好的吐司,幾罐打開瓶蓋的果醬,幾個胖圓形狀的太陽蛋,還有分裝成兩盤的蝦仁滑蛋。
時缈剛把手裡最後一個盤子放在桌上,就聽見其他嘉賓陸續下樓的聲音。
剛才工作人員已經通知了所有人直播鏡頭已經打開,四周閃着小紅點的機器将所有人圈在畫面裡。
“都是你做的啊時缈?”
說話的是是昨晚住在另一個房間的女嘉賓,羅藝亭。
“不是不是,大部分是許老師親自做的,”時缈指了指桌上的簡單和蝦仁滑蛋,“我就打了個下手。”
「嘿!沒想到我老公居然會做飯!」
「節目組不行啊,做飯的鏡頭居然不給我們直播!」
「說不定是準備剪到錄播版裡呢,我不信節目組居然會放過這麼好的素材。」
坐在監視器後面,一邊看機器拍攝的畫面一邊在直播間内潛水觀察風向的導演組:呵呵,你們以為是我們不想拍嗎?是某位祖宗的經紀人專門打電話來說不讓拍的好吧!
“那我們可真是有口福了,居然能吃上許老師做的早餐。”
羅藝亭拉開椅子坐下。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選的恰好是許鈞聞對面的位置。
“咖啡也是許老師準備的嗎?”羅藝亭指了指桌上的兩杯咖啡——一杯在許鈞聞手邊,另一杯放在桌子中央,靠近時缈位置的一側。
時缈一邊往吐司中間夾滑蛋一邊随口應了句:“廚房裡有咖啡機。”
“剛好我也有早起喝咖啡的習慣呢……”羅藝亭自然地伸手要去拿時缈面前的那杯咖啡。
羅藝亭的話還沒說完,許鈞聞忽然擡眼:
“拿鐵?”
時缈點頭,特意解釋:“廚房裡隻有燕麥奶。”
她記得許鈞聞的口味偏甜,還以為許鈞聞是嫌這杯咖啡偏苦不想喝,但别墅廚房裡今天隻有零糖的燕麥奶了。
“你那杯呢?”
許鈞聞的目光落在時缈面前的杯子上。
“美式。”
抑制食欲還能消水腫。
她從上大學起,早餐别的可以沒有,冰美式是雷打不動。
不過這些事,許鈞聞大概已經忘了吧。
許鈞聞将自己手邊的杯子推到時缈面前:“還沒喝過,換換?”
時缈愣了一下,再次強調:“許老師,這杯是美式。”
許鈞聞點頭:“知道啊,能換嗎?”
“可以啊。”時缈将自己面前那杯美式咖啡推過去,親眼看着許鈞聞端起來喝了一口。
她記得許鈞聞以前是打死都不肯碰一口她的冰美式的。
某一次,她托着下巴朝他撒了好一陣的嬌,許鈞聞才皺着眉勉為其難地嘗了一口她的咖啡,然後給出了一句銳評:“家裡刷鍋水都比這個好喝。”
六年不見,他的變化還真是大。
連以前最不能接受的美式咖啡都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