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伏的天氣,一大清早都是悶熱的,白色的蚊帳裡窸窸窣窣地伸出一節細白的腕子,摸到桌子上的水杯,譚溪月連眼睛都沒睜開,翻仰起身,一口氣将杯子裡的水喝完,才覺得多少好受些。
昨晚前半夜蚊帳裡不知道從哪兒鑽進來隻蚊子,燈一打開,就不知道飛哪兒窩着去了,燈一關上,又開始在她耳邊轉着圈地嗡嗡,折騰了大半宿,總算把它給拍死了,剛躺下要睡,隔壁又起了刻意壓着的聲響,譚溪月拿被子捂着頭,颠三倒四地背着還能想起的文言文,在迷迷糊糊中睡了幾個小時。
現在才五點,外面的天已經大亮,院子裡有摩托車啟動的聲音,應該是她哥出門了,過了一會兒又響起咣當咣當的剁草聲,單從刀起刀落的聲響就能聽出握刀的人心裡憋着一肚子的火,譚溪月看着天花闆,發了會兒呆,拿手指胡亂抹去眼角的淚,穿衣服起床。
她起來後先去院子的竈台處,生起火,坐上鍋,等鍋開的間隙,她洗漱好,又去菜園裡摘了些菜,準備炒一個豆角,再拌一個開胃的涼菜。
顧慧英正在菜園旁的雞圈喂雞,譚溪月走過去,叫了聲“娘”,顧慧英連哼都不哼一聲,自顧自地向雞圈裡大把地灑着雞食。
自從譚溪月離婚回了娘家,顧慧英就把她當空氣,并且放出了狠話,以後她這個當娘的再管她的事情,她就是狗,譚溪川和媳婦兒沈雅萍打起了賭,不出半個月,自己準得成了狗兒子,他老娘就是個操心的命,說不管怎麼可能真的不管。
結果小半年過去了,顧慧英愣是一句話都不肯和譚溪月說,譚溪川和沈雅萍在中間試着調和了很多次都不管用,譚溪月也一天比一天沉默,每天早晨起來做好一家人的飯就去廠子裡,晚飯在廠子裡解決掉再回來,争取盡可能地不礙顧慧英的眼,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還能怎麼辦,婚是她執意要離的,所有後果她自然也要承擔。
譚溪月做好飯,将剛出鍋的豆角裝盤擺上桌,她摘下圍裙,又去洗了把臉,顧慧英端着一盆髒衣服,冷着臉從她身邊經過,譚溪月想說什麼,嘴張了張,最終沒能說出來。
沈雅萍打着哈欠從屋裡出來,看到譚溪月拎起包推着自行車要出門,她忙從桌子上拿起一個煮雞蛋和兩個包子裝到袋子裡,追過來,給譚溪月塞到包裡,她往水井的方向看了眼悶頭洗衣服的婆婆,聲音故意說得有些大,“溪月,你今天還要去廠子裡嗎?”
譚溪月點點頭,回沈雅萍,“今天是發工資的日子,我得過去,下午就回來了。”
沈雅萍囑咐, “那你早點回來,那個裙子我待會兒修下尺寸,你得再試試合不合适,不合适我再改。”
譚溪月輕聲道,“我知道了,謝謝你,嫂子。”
沈雅萍佯裝惱怒,“哎呀,一家人謝什麼謝,你再這樣,我就生氣了。”
譚溪月眼裡這半年來第一次浮出些笑,沈雅萍也跟着笑起來,她就喜歡看她小姑子笑。
沈雅萍沒嫁進譚家之前,就知道她有個頂頂好看的小姑子。
譚溪月的好看不是張揚的明豔,她身上自有一種内斂的柔和,越看越有味道,皮膚比那三月的梨花還白,鵝蛋臉,柳葉眉,杏仁眼,眼眸清亮如水,一笑起來,牽動着眼尾那顆如淚的紅痣,尤其惹人眼。
不是沈雅萍自誇,就是海報上那些電影明星也沒她家小姑子好看,可惜這麼漂亮的人兒,偏在婚事上不順。
譚溪月是村裡乃至鎮上的名人,她長得漂亮,學習成績又好,中專畢業後分配到縣裡的國營食品廠當會計,拿的是國家的鐵飯碗,後來經廠裡老人介紹,和廠長的兒子相了親,廠長兒子在縣醫院當醫生,戴個眼鏡,長得白白淨淨,能說會道,嘴特别甜,第一次登譚家的門,就把顧慧英哄得合不攏嘴,直接認下了這個未來女婿。
十裡八鄉任誰提起譚家,都得道一聲羨慕,生了個有本事的女兒,又攀上了一個有權有錢的婆家,落戶到城裡,住進了樓房,他們就是幹上一輩子,也不一定買得起人家那房子的一個衛生間。
誰知道這才結婚一年多點,譚溪月就離了婚,就連那鐵飯碗的工作也給丢了,現在在鎮上一個半死不活的私營玩具廠上班,雖然幹的也是會計的活兒,但這待遇差的何止是天上地下。
這半年來,街頭巷尾的大娘小嬸子們隻要一聚起來,讨論最多的就是譚溪月,有人說她是因為生不出孩子,被婆家掃地出門了,有人說是她那個白淨的醫生前夫出軌了醫院裡的小護士,被譚溪月捉奸在床,總之說什麼閑話的都有,但就是沒個定論,譚溪月到底為什麼離了婚,至今都是個謎。
不過現在讓大娘小嬸子們議論紛紛的已經不是她為什麼要離婚,而是她明天要二嫁,二嫁的人竟然是河東頭那啞巴。
清水村依山傍水,一條從村裡橫穿而過的河将清水村分為東西兩側,大多數人家生活在河西,緊挨着鎮上,出行交通都方便,譚溪月家也住在河西,相比之下,河東就顯得有些荒涼,滿打滿算也不過五戶人家,啞巴住在最東頭的山底下,家門前有顆百年大柳樹。
要說這鎮上的另一個名人,就是這啞巴。
啞巴名叫陸峥,身份成謎。
他原不是清水村的人,大概是十年多前吧,他母親帶着他,來投奔村裡德高望重的三叔公,三叔公隻說是他的遠房親戚,有三叔公在中間做擔保,母子兩個在河東頭租了三間小瓦房,就此在清水村住下了。
村裡的人對這母子倆好奇得不行,主要是那婦人太漂亮,一看就是大城市生活過的人,而那小男孩好像又不會說話,但母子兩人鮮少和村裡的人打交道,他們就是想打聽也不知道該從哪兒打聽。
讓陸峥一戰成名的是一個下雨的晚上,外村一惡霸半夜摸進了他家,那個時候陸峥才不過十幾歲,愣是把那比他高出一個頭的惡霸給打了個半死,三叔公帶着人趕到的時候,惡霸有氣進沒氣出地趴在地上,他一腳死死踩在惡霸的臉上。
有那晚的圍觀者,事後心有餘悸地說,那小啞巴就是個狼崽子,光是看人的眼神就透着一股狠勁兒,要是三叔公再去晚一點,那惡霸還有沒有命活都不知道。
那晚的事兒一傳十,十傳百,十裡八鄉的人都知道了小啞巴惹不起,他們是孤兒寡母,又是外來戶,想欺負他們的人不少,但從那兒以後,大人小孩兒的就算路過他家門口,都不由地想要離得遠一些。
沒過幾年,陸峥的母親就因病去世,他成了沒爹沒娘的野孩子,初中一畢業就混了社會,先是去外面闖了幾年,回來後,領着一幫無所事事的小流氓,在鎮裡開了個汽修廠,這些年應該也掙了不少錢,不然也不會将那汽修廠的鋪面直接買下來,又在村裡買了地,蓋了十間敞亮的青磚瓦房。
陸峥雖然不能說話,這些年通過三叔公給他提親的人也不少,脾氣是硬點,但踏實肯幹,能掙錢,長得也好,高大魁梧,朗目星眉,冷寒的眉眼間又帶着些旁人輕易招惹不得的痞氣,光是站在那兒,就給人一定的震懾,這樣一個男人絕對能把家給當起來。
不過給他介紹的那些,他一個都沒相看過,就在半個月前,有人突然說陸峥和譚溪月要結婚,開始人們還隻當是玩笑,這兩個人别說八竿子打不着,就算是再掄十八杆子都不一定能打着,又怎麼會湊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