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去打擾她,隻能傾聽着——她在寫作時會放瑪麗安娜·菲斯福爾的《淚水流逝》,輕輕地哼着歌,筆尖的沙沙聲音讓他覺得非常熟悉,好像夢裡面他們仍然坐在霍格沃茨庭院的那顆大樹下,西裡斯知道,她會給她哥哥或是未婚夫之類的什麼人寫信,他還是時常會想把她身邊的所有男人都趕跑,可現在他也不會這樣做,隻要是她的意願他都沒辦法幹涉。
某個早晨他焦慮地經過伊迪絲房間門口,卻看見她的門敞着,書頁和紙張堆放得毫無規律,亂得像一片灌木叢,她人卻不見了。西裡斯懷着私心幫她拾掇她亂糟糟的東西,窺到她寫在紙上那些豐富的話語,她把路上的很多東西都寫下來,她寫金鐘柏和杉樹服務于權利、大麗花和楊樹屬于生活支離破碎的人、唐菖蒲是開放的棍棒,她也寫報紙上看到的文字。在那些他化作灰都認得出來、如同一圈圈蝴蝶的字迹裡面,什麼都有。就是沒有他。可他不會生氣,失落或許會有一些,可他能看到,在這些墨漬和紙張裡面,她有多快活,遊刃有餘,臉上帶恒久不變的微笑,永遠露出珠母貝刻成的齒,一層再柔軟不過的星光包覆她白如白垩的臉。
“你在幹嘛?”地上橫放打開的行李箱裡探出伊迪絲的半個身子。
西裡斯吓了一跳,還故作無事發生地把她的書合緊壓在一起。“太亂了,我幫你收拾一下。”
“好吧,這樣也挺好的,謝謝你。”她輕輕松松地從箱子裡面走出來。“隻是不清楚你一直都有潔癖。”聲音裡好像帶些笑意,她現在就整個人站在他面前,被陽光穿透,穿着很樸素的藍格子襯衫,似乎很腼腆,不施粉黛但很秀麗的臉上是他久違的微笑,她終于在看他了,他也有些貪婪地、畏縮地看着她,就好像在樹蔭下看着太陽照射下的一面白牆——他在難以走出的陰影裡,她在咫尺之近的日光下,他們之間的關系是不是隻剩相對與觀望?還是樹可以搬過去,或是牆再朝他靠過來?
然後奇妙的時刻很快過去,伊迪絲覺得難堪,很是别扭地轉了轉頭,清嗓子,“我不是在和你調情。”
西裡斯笑了一下,“我知道。”他把她的本子交回給她,“這些東西我不知道該幫你放哪兒,你自己——”
“如果你想看的話,可以拿去看,我不是很介意。”她說。
他想把這視為他的第無數次機會,她還是願意讓他走進她的世界,可是他還有那個資格嗎?
那天下午伊迪絲終于去找到了她以前在局裡的上司,很魁梧的負責人正出差,俄國的口音讓他很不習慣,但伊迪絲很自在地把雪影交到這個叫雅科夫·施羅德的人手上,不以為意地挨了一頓訓。
“你知道啊,反正,我上學的時候就是這樣的,這感覺有點陌生了,不過也倒不至于讓我覺得……嗯,傷心,或者生氣什麼的,我幹嘛要管别人怎麼想呢,你說是吧。”晚上他們一樣坐在篝火旁邊吃飯,伊迪絲平靜地給自己倒熱帶龍舌蘭,她的臉頰其實已經有些紅了,隻不過忽明忽暗的火光讓她自己也探不清熱量。
西裡斯附和了幾句,然後悄悄地把酒瓶換到她夠不着的位置。
“你當我是瞎子嗎?快把那還給我。”她說。
“總是喝酒很傷身體的,你哥哥不也說了嗎?你得控制一下。”
她翻了一個白眼,伸出手來。西裡斯不依她,她說:“你可管不着了,快點拿過來,不然我就動手了。”
“不,不。”
她真的動手了,一拳砸在他鼻梁上,很腥很刺的疼痛立馬傳上來,他已經感覺到那股溫熱的液體了,伊迪絲又突然變得很驚訝,仿佛她不敢相信自己剛才幹了什麼,她捂着下半張臉,隻露出妖豔的眼睛——卻寫滿憐惜和驚愕,回過神來她便拿手帕給他擦,很慌亂地念叨着抱歉。
“沒事,沒事。”
“我不應該動手的,那像個野蠻人,真的抱歉,真的。”
“我說沒關系,我不會怪你的。”他說,想到前幾個月裡在她家時他也見了血,大概率也是因為她,可他真的怪不了她,生理性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伊迪絲發現了,這還是第一次,她卻像習慣了一般,沒什麼大反應,隻是說:“我永遠不會想傷害你的,你知道嗎?”
西裡斯忍不住笑了,他分不清這是冷笑還是強顔歡笑。
“真的,我永遠也不會。”她又重複了一遍,她湊了過來,暖暖的光映在她臉上,刹那間他再次感覺到自己對她的掌控力,看見她毫無掩飾的眼神,“自從我們在空教室的那一個晚上,我就知道,我永遠也不會想傷害你的。”她吻了他,這麼久以來的第一次,這吻像兩把生鏽的鑰匙相互撞擊,試圖打開一扇早已封死的門,鎖孔裡積滿了經年的灰塵與月光。他沒有喝酒,可是自己也要醉了,隻能感覺到她,别的什麼都沒有,隻有她。這很不切實際,他們都說,愛是苦澀的,但是有什麼關系呢?她已經吻過他了,他幹嘛還要在乎這些?她把手伸到他的扣子上,像是義無反顧地投身。西裡斯感覺自己開始發顫:他知道,這和他們的過去有關。自學校起他就知道自己能掌控她。她會對他的神情或觸碰作出反應。她的臉會變紅,她會靜下來,仿佛在等待他的一聲令下。她在别人面前似乎無懈可擊,而他卻能毫不費力地獨裁她。他始終無法接受自己控制她的能力,仿佛那是一把鑰匙,能打開一棟空宅,以備不時之需。事實上他培養了自己控制她的能力,他很清楚——她不要我做出犧牲,而情願自己做犧性。就她的處境來說,她犧牲得太多了,我不能接受她的這種犧桂,即使這是出于一時的沖動,我也不能接受。
于是他推開了她的手,握着她肩膀,叫她的名字試圖讓她冷靜下來,不行,他說。
她很錯愕,有點受傷,眼睛那麼無辜那麼無措,驚恐地抓着他的手,“你不想要我了嗎?”
她以前也這樣問過他,在病房裡,她問他是不是看不起她、不想要她,他隻是很無奈地回答說不會,他一直都想要她。
“我更想好好愛你,我想知道,你到底發生了什麼,受苦的事情你不要一個人擔着,想你不要再疼痛,不要再犧牲自己,我想要明白你,我知道你寫的:人和人之間最美好的情感是——我深深地理解你、接納你,不給你設任何條件,也不會控制你,但是在你需要的時候我都在。哪怕我的罪永遠也贖不完,我也會去做那個聶赫留朵夫。”西裡斯覺得自己說的很笨拙,他實在不懂俄國語。
伊迪絲很久沒有說話,她松開他的手,夜晚裡隻剩下那個差點越界的吻和很多的話,除此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