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社縣裡駐紮了一隊約有百人的軍團,這不算稀奇。
畢竟自光和七年黃巾起義以來,作為富有的豫州轄下更富有的颍川郡轄下城池,無論是黃巾還是盜賊還是雜牌兵還是正規軍,總之隻要是個軍隊就想來這裡晃上一圈兒。
黃巾要人,盜賊要錢,正規軍既要人又要錢——他們可是為大漢子民流血流汗出生入死的呀,那麼要點兒壯丁補充兵源要點兒錢财補充軍糧不是應該的嗎?
這也許是應該的吧,但百姓們總還是免不了在無人時悄悄嘟囔一句“匪過如梳兵過如篦”。
所以稀奇就稀奇在這裡——駐紮在城外的這隊人馬竟然不進城來向他們要錢要人嗎?
……或許也不能稱之為“人馬”,畢竟連他們領頭的那位小将軍也是用自己的雙腳從谯縣走至長社的,營裡是一匹像樣的馬都沒有啊。
談道笙并不知道自己在長社人民心中掀起的那點漣漪,她正忙着和帳下九十六名大兄弟們一起哼哼哧哧挖溝壕撸起袖子加油幹呢。
雖說對于戰鬥力為零的盜賊來說,“溝壕”這種防禦工事還是太高級太深奧了,但謹慎點兒總是沒錯的。
除了溝壕,她還要在營寨外頭建個大兄弟專用版廁所,以防大兄弟們在營寨内随地那啥——這一項是萬萬不可或缺的,要知道亂世中的醫療資源無比緊俏且很不夠看,一坨不名形狀物的出現很容易引發一場瘟疫,而瘟疫可是能輕輕松松便讓她全軍覆沒的。
為了營寨内的安全着想,也為了營寨外的安全着想,設立一名廁所管理員也是很有必要的:
大兄弟們想要解決三急,必須向廁所管理員出示并上交身份證(就是一塊樣式奇特記有個人信息的竹篾),并且回營時要再次向轅門守衛出示身份證——這是為了防備有奸細趁機混入營寨。
而到了晚間,就算是天塌下來,沒有将軍的号令,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出營——解決三急也是不能夠的!
夜晚總是危險的,小朋友們必須遵從談老師教誨,閉上嘴巴乖乖睡覺。
若确實是人有三急,就得到營寨内指定地點解決,并在天亮後自覺将穢物清掃出去。
士兵們不能随意出入營寨,百姓們亦不能随意靠近營寨,這二者少見能夠短暫接觸的機會,要麼是小兵們在固定時間出去打水,要麼是去市廛中進行三日一次的物資采購,要麼就是哪條街哪戶人家進了盜賊,鄰居們就有很大可能看到化身遊擊小隊的士兵神秘地出現,又神秘地消失。
别說,這種做好事不留名的感覺還挺上頭,大兄弟們樂在其中,談道笙也挺欣慰,這說明她的素質教育沒有白做呀。
經過約莫一月的遊擊戰巷戰遭遇戰,長社縣的盜賊們消滅殆盡,跑到周邊郡縣的盜賊們亦被繩之以法,本次剿賊任務即将圓滿完成,然後一份請帖就送上門來了。
瞭望台上的大兄弟厲聲呵斥轅門外的陌生面孔,“站住!什麼人?”
陌生面孔連忙停下腳步,“小人乃鐘府侍從,特奉主君之令前來請将軍入府一叙。”
“哪個鐘府?”
“就是颍川鐘氏的主家——長社鐘氏的府邸。”
那應當是什麼高門世家了?
大兄弟無動于衷,“胡說!我家将軍就是個賣草鞋的小販,哪會認得長社的貴人?!”
……她是個底層商賈人戶沒錯,但是那有沒有可能是她在豫州官府認識的同事鐘元常呢!
侍從将請帖放在轅門不遠處,自己則退後至二裡外,守衛轅門的士兵等了片刻,這才出去将請帖拿進來。
談道笙接過請帖展開一瞧,立刻認定這就是鐘元常的字沒錯。這位文士的字寫得那叫一個漂亮,旁人就是想要模仿造假,也沒那個本事呀。
請帖的内容就很簡潔,大意就是他放假了休沐了回家探親了,想起她這個同事也在這裡了,然後就邀請她入府吃飯共叙同僚情誼了雲雲。
……她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也能被鐘元常親口稱作“同僚”了。
……或許是因為長社是他老家,他老婆孩子府邸錢财家族祠堂等等全在這裡紮根,而談道笙奉命過來剿賊,就恰巧替他守住了這些命根子?
……想不通,但不吃白不吃。
比之荀彧在谯縣那個房子,長社鐘氏的府邸才更稱得上是世家豪族:
“柱壁雕镂,绮疏青瑣;台閣周通,更相臨望;飛梁石蹬,陵跨水道”,就是那種東漢old money的标準裝修風格,絕對的高端大氣上檔次。
因此初進豪宅又又長見識了的談道笙就很拘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打碎什麼琉璃花樽青玉花樽而被杖斃。
“賢弟請。”鐘繇舉起“君幸飲”向她示意。
“您請您請。”談道笙受寵若驚,連忙舉杯一飲而盡。
濃醇甘冽,唇齒留香,她驚呼一聲:“這是……葡萄酒?”
“然也。”鐘繇假裝自己沒看見她那副鄉巴佬作派,他招招手,立刻有美貌侍女上前為她斟酒。
談道笙還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就還是很拘謹地從小姐姐手中接過“君幸飲”,小聲道一句謝。
小姐姐似乎也沒見過她這樣的客人,略詫異地瞧了她一眼,又默不作聲地退下了。
“賢弟此番剿賊,可是為豫州除去一心腹大患呀,”鐘繇再次舉盞,“來,愚兄敬你。”
……就是說他倆人這個二十餘歲的年齡差,也能稱兄道弟嗎?
“不敢,不敢。”談道笙再次一飲而盡,然後按照慣例說一些場面話,譬如什麼都是州牧領導的好啦,全靠同僚們相助啦,也要感謝各位大兄弟的鼎力支持啦等等。
鐘繇覺得她挺上道,就親自給她把盞,“向前乃愚兄短視,正如文若所言,賢弟必為大才也!”
……這是要開始商業互吹了嗎?
鐘繇并沒有跟她商業互吹的意思,既是文人雅士的聚會,酒酣耳熱之際自然該說說自己的學問研究,“賢弟随文若求學已有多日,都讀了哪些書啊?”
談道笙擰眉沉思,“近日讀的是……《春秋》,對對對,正是《春秋》。”
“不錯,”鐘繇撚撚胡子,很端莊地笑了一下,“讀的是何家所注《春秋》啊?”
《春秋》就《春秋》,還要分是哪家的嗎?
但鐘繇正等着她回答呢,讓她想想,荀老師教的是哪家著作來着?
“應是《左氏春秋》吧。”
鐘繇那抹端莊的笑擴大了點兒,“《左氏春秋》甚好,我隻恐汝年少無知,去做那賣餅家的學問,豈非耽誤?”
……什麼是賣餅家的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