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池袋。
黑暗、柔軟、與...水聲。
他在一片無光而廣袤的黑暗中,如一隻螞蟻置身在立體森林裡。
掌下是某種柔軟的觸感,綿密而松軟,指尖輕易就能陷入其中,帶着潮,像是飽含汁液般濕潤而滑膩。
這讓他想起了泡在水中的海葵,但和海葵不同,身下的觸感并不光滑,它層層疊疊,絲絲縷縷,表面有着細密的豎向空隙,仿佛合了一半的書頁截面,截面下是輕薄的黏膜。
成千上萬的截面與黏膜交疊着,鋪就在一起,成了唯一能夠觸及的[地面]。
這地面緩慢起伏着,沉緩而低穩,像什麼大型生物的呼吸,而他在它的腹腔内,肺葉中,又或許隻是一個細胞内部。
随着起伏,黑暗中水聲湧動,像潮汐,模糊、遙遠,
他在幻覺中看見幻覺,粗壯如根系的血管中,黑血潺潺、深海下氣泡咕噜着顫抖破碎,沉沉夜色裡,緩慢的風帶起氣流....
沉緩而黑暗,這是他的夢。
汗水從頰側滑落,滴到手背上,太重了,如鑿穿肢體,觸感清晰得幾乎讓他覺得疼痛,滾燙,又冰涼,既冷又熱。
那不像是汗水,他仰起頭,想要看清更多,
望向黑暗的高空深處。
什麼都看不見。
知覺是異常的,大半身子都又酸又麻,酸楚得像是挑起了神經,血管被拉扯,疲憊紊亂着。
然後,或漫長或短暫的黑暗裡,出現了光。
朦朦胧胧的,如同蝴蝶鱗粉般,漂浮在黑暗裡,
它們成群結隊,舉着小小的提燈,五彩斑斓,作光斑,在黑暗的空隙中,聚集、穿梭,如魚群,照亮...
然後,漸漸的,他[看見]了,應說是知曉了:
——這是菌絲組成的森林。
樹幹般粗壯的脈絡交錯盤虬,支撐空間結構,從中分出無數細小枝幹纏繞而生,
黑色菌絲镂空成網狀,層層疊疊,疏松多孔、呈放射狀散開,向四面八方,向上也向下蔓延。
這是一片緩慢呼吸的菌群,遮天蔽日,它是如此巨大,對他而言,最細弱的菌絲也如支柱,最細小的空隙也仿若穹頂。
但他意識到,這菌群同樣是他,他在菌群中,也在自己内部。
而這是他的夢境,也是他的回憶。
*
一直以來,霧島栗月都不愛去回想自己的過往。
他将那當作虛無,一片記憶構築而成的虛構之謊,他從不回想自己曾經曆了什麼,一場實驗,一段研究?
或許吧,也許還有别的,也許沒有,
他隻是向前走,當那是他荒謬的夢,而夢是一種預感,
他預感那些記憶裡埋着一些不好的東西,也預感它們終有一天會破土而出,
如視野晦光,難以看清,卻又如影随形,
那中間,藏着什麼?
若有什麼比黑暗中的凍原,那不知邊際、空無一物的極寒更可怖的話...
從前,他不曾在意,也不想知曉,從不探究,他隻看着腳下的路,無知無覺地向前走。
但這次,他決定轉身。
決定去看看。
伸出手,撫摸菌群高大的脈絡主幹,黑色菌絲無聲蔓延,
狹小的身形融入其中,被菌群吞噬。
*
白色、加工廠、與觀察窗。
白色的房間很長,說是房間,卻幾乎一眼望不到盡頭。
牆是白色的,地面是黯淡的灰色水泥。
燈很亮,是那種功率很高的老式白熾燈管,規律地橫在天花闆上,像倒挂的樓梯邊沿,一樣延伸至遠方。
屋頂也很高,大概是普通房間的兩倍,所以光線零散而稀薄。
長長的縱向房間裡,放着一張又一張的床,整齊、秩序,
床與床之間.間隔很寬,床尾也離牆很遠,一眼望過去,幾乎顯得空曠。
而那些床,暫且稱之為[床]吧,
[床]們由一米寬兩米長的不鏽鋼平闆和支架組成,看上去似乎更适合在殡葬館存放屍體。
有的[床]上躺着人,有的沒有。
每個躺着人的床邊都配置了一台大型機器,連着複雜的線纜,集成了顯示器、操作台和照明燈...
配套功能看上去很完善,像大型牙科醫院裡一排排的綜合治療台一樣規範整齊。
不過,床上躺着的卻不是病人,而是...
從機器中延伸而出的、數不清的繩群和軟管連接在那些軀幹上,點滴管、鼻飼管、氧氣管、導.尿管、排.洩管...還有無數分不出用途的數據線與感應貼片,
從上到下,從血液一路連到腦子裡,探針直刺入神經中樞。
每一具都是如此,他們是如此工整,就像标注了引腳功能的芯片,輸入接口與輸出接口都清晰得一目了然。
在成排的中芯片中,他找到了自己。
一眼就能看見,因為他赤.裸着,或者說,敞開着。
如同一個打開的盒子。
從鎖骨到腹部的皮肉脂層像書頁一樣向兩側掀開,被帶線的端子懸空吊着,森白的胸骨和肋骨暴露在空氣中,但其内裡裝盛的卻并非内髒肝腸,而是一片蠕動的菌絲。
它們從骨縫和腹腔中湧出,順着床腳延伸到地上,然後像被整合好的排線一般,連接至牆邊。
他這才恍然驚覺,牆并不一定是白色,而是白色的菌絲爬滿了目之所及的所有牆壁,
菌絲組成了牆,
除了,二層的玻璃窗。
菌絲與牆融為一體,有條不紊地避開玻璃表面。
窗戶是用來觀測的,不具備打開或合攏的功能,隻是整面地嵌在牆上,在大約二層左右的高度上。
這設計很合理,因為這空間層高很高,所以顯然,與它相鄰的部分被分為了兩層使用,站在樓上正好可以通過玻璃窗觀測到下方[芯片們]的運作狀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