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象那滴水在體内溶解,穿越細胞膜,融進血中,成為一個氫原子、氧原子,組構他。
如果淚水代表悲傷,如若那是渴求...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不禁怅然回想。
——是他于荒林間見對方滿眼信任之時?
還是,他自鲸屋上浮,見碧眸波瀾搖曳,生機勃勃,連生氣都昳麗的傍晚?
抑或更早,早在他小心翼翼旁觀,為内心松懈找百般借口時?
在一切尚未起始以前...
渴求已蟄伏于側,生根已久,如命運,蜉蝣無可抑止被月光吸引,朝生暮死,自死由生。
隻是,他騙過了自己,
[隻要注視您,我就感到了喜悅...]
因他曾見寒月孤燃于冰,他曾望向月亮,任皎皎輝光刺入雙目,而知,月亮也同樣注視着他,
高懸于空,俯看他為人的模樣,一如至死不渝的追随,
卻安全。
寒月無心,自無回應、動搖、與失去,
是以一切自當定格于此,如藏于琥珀之夢,
他将夢藏于懷中,在仁慈的黑暗裡,在昏黃陰郁的風暴之前,越過夢境昏黃的太陽,在輝光中,肆意擁抱月光。
直至彼刻,直到彼時,才驟然驚醒,怔望水中之月,
對方臉上隻有純然的疑惑,他卻意識到,——不再一樣了,
和過往所有都不再相同,無法自欺欺人,無法再...假作毫無所覺,
——他渴求對方的情感,并非對異能無效化的依賴,并非被反射的情緒,而是更多,——喜怒哀樂、羞怯、恐懼、惱怒...
他渴求對方的情感,竟連淚水也感到甘甜。
卻更明白,渴求,終是虛妄,
曾自以為安全的距離,遙遠得令人絕望。
■第一次,想要成為能夠好好生活的人。
這不對勁。
有時候,太宰治生出一種狐疑,像在某個時間點驟然驚醒,惶然發現自己已走了那麼遠。
安眠藥被換成了糖果、打盹兒的角落從醫療室挪到某辦公桌柔軟的沙發,晚飯和小孩子插科打诨時,一回頭,就看見熟悉的身影,傍晚與三兩好友相聚小酌....可以被稱之為日常的生活,不知不覺已煥然一新,
當他戰戰兢兢回頭,回想過往,驚覺:本追尋死亡而來,卻竟早已偏離軌道,
似有好久,不曾真正瀕絕彼岸,
真的可以嗎?就這樣存活下去...
剝離的靈猶在遲疑,身卻無意識行動,靠近、關注、貼貼...他挨着他的月亮,看一株櫻花、一朵雲,吃一個小番茄,一些普通而尋常的東西填滿了他。
[森先生又讓加班啦]、[橫濱的警.察好菜啊]、[昨天遇到貓了]...本以為無聊又愚蠢的對白不由自主脫口而出,隻是曬着太陽,什麼也不做呆在一起也變得有趣起來。
他們挨挨擠擠的,像毛絨絨的兩隻麻雀,在乍暖還寒的春風裡總是一隻貼着另一隻。
于是靈也沉了下去,融入軀殼,漸止于彷徨。
不知不覺,他開始接觸人類,會因[天氣不錯正好休假]、[和朋友一起去喝酒]之類的奇怪理由開心,...還有一些本屬于常人的東西...
連帶着,一直以來,對人類社會的某種敬畏也逐漸消減,找到應對方式後,仿佛也能如普通人一樣好好地生活了。
可是,就這樣了嗎?
若月亮高懸天際,永不墜落,心之猶疑又為什麼?
若深知一切皆為鏡花水月,仍想要伸出手,碰觸月亮...
[沒有情感又怎樣,我可以賦予對方情感。]曾幾何時,他竟也生起過這樣自大的念頭。
但...
妄念由此而生,他無可避免地注意到一些詞——[喜愛]、[喜歡]、[愛]...驚歎文學搭建之聯系,言語描述之渴求,可難道,這就是愛嗎?
對人的愛,對物的愛,又有什麼區别?
如果有一天,月亮變成了貓...貓咪可以全然依賴人類而活,無需任何邊界。
他将喂養它、看顧它,予它以生存,承擔由此而來的種種...
可,若月亮奔他而來,是否,應當予其以人類的愛意。
人類的愛?
十八歲生日的時候,他在書樓找到對方,——因為[Q]和澱切集團的事,他欲知其因由,
利用往日簡單如呼吸般熟稔的技能,試探、暗示、語言陷阱...他沒問下去。
生平第一次,停下了探究。
人類的愛是什麼?
曾不屑一顧的東西,竟好似已在腦中盤旋千遍,他尋找那個答案,如在文理分析中抄借一個實例,用以參考,
[愛是尊重與克制]有人這樣說,于是他嘗試去做到。
衆所周知、理應當然、乃至在所有歌頌人類正面情感的作品中:
朋友、家人、抑或更深的,人之種種聯系,不應猜疑,信任才是常态...而愛與尊重,常人生來就有的東西,對他來說,卻那麼難。
仿佛睜眼分辨光暗、紅黑,如此清晰,他知霧島栗月有所隐瞞,探尋無可遏制,
卻,依舊想要相信,——相信月亮會回以皎潔,相信月亮自會予以答案。
彼時,他告訴自己,[一切如常,萬事安好。]
絕望又希望着,
暗潮黑雲已奔湧而來,陰郁、翻湧、驚疊不休,而他們在狹小的溫暖閣樓中,悄然藏一縷陽光,
然萬般美好皆會相消逝,一切災難都會降臨。
怎麼可能不知道?
他捧着那束虛無的陽光,一如捧着風的墜落。
就算溺斃所有感官,天生之預見也依舊敏銳得令人絕望,絕望在于——他無法欺騙自己。
已知預見之絕望,以及随其所至的絕望本身,他仍固執地欺騙,想要去希望。
已至懸崖,卻停不下腳步,已見巨石将墜,卻不知其時,他知命運将至,萬般美好終将彙于血肉模糊燒盡成灰,卻...
為那微薄的一縷希望,為那文理所繪之虛妄渴求,他沒能問出口。
可笑在于,彼時,于一根極細之絲懸于半空,被預見之絕望淩虐幾欲瘋狂,他卻竟還能運轉如常,
——神情、言語、行為,大腦已亂作一團...他卻仍能如此自然地微笑,等待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