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間之憶,
他們下去時,桌前的人已經很齊了,
伊娜用一把鋒利的雅庫特刀将凍魚削成片,列昂尼德眼睛亮亮的等着開飯,而桌上,盛碗裝盤着,面包和奶酪散發一種濃郁的烘烤味兒,混着奶香,令人昏昏欲睡,
國債收益率回落,黃金價格有望上行...寒流來襲,東南地區迎來大範圍降雪...收音機播放着不知道什麼時候的新聞,忘了關閉背景音,邦達列夫先生心不在焉地聽着。
霧島栗月和費奧多爾在桌邊坐下,不一會兒,邦達卡娅太太從廚房裡端來奶油蘑菇湯,湯汁奶白,浮着洋蔥末,熱氣騰騰的,邦達卡娅太太也在桌邊落座。
接着便是祝禱,盡管東正教并不要求餐前禱告,但或是本地習俗,又或許僅是家庭習慣,——霧島栗月并不了解,彼時,他還不能很好地分辨東正與基督,遑論發現礦場村居民的異常。
因此他也隻是像往常那樣,學着邦達卡娅太太的樣子,雙手交握,低頭,然後閉上眼。
空氣陡然安靜,隻剩邦達卡娅太太念誦禱詞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兒,霧島栗月悄悄睜開眼。
他看見列奧在祈禱間不自覺吞咽口水,看見邦達列夫先生略顯敷衍的姿勢,看見伊娜像是不耐煩般皺着眉...
還有費佳,黑發白膚的少年正清淩淩睜着一雙眼,懶散含笑,斜看向他,
悄無聲息,沖他做了個口型:“好慢啊。”
軟綿綿的抱怨,像朵輕飄飄的雲,還是棉花糖味兒的,
等待忽就變得漫長起來。
“贊美您所供應之養分,原諒我們時常将此視作理所當然...感謝您差安東神父來到我們身邊...阿門。”
冗長的禱詞終于結束,列昂尼德迫不及待将叉子伸向前方,然後被一巴掌拍在手上,
“别急别急,小餓死鬼,”邦達卡娅太太一邊念叨,一邊掌控全局,将面包切片分到每人盤子裡,并輔以動作彰顯[體面]風範:
“豈不知你們的身子都是主賜的,克制與忍耐皆是修行,别失了禮儀讓主丢臉。”
說着,她又看向邦達列夫,邦達列夫先生正埋頭喝湯,十分不給面子地呼哧呼哧着。
噎了一下,邦達卡娅太太若無其事移開目光,接續下文:“波格丹家的大女兒不就是,叫麗塔的那個,聽說得了痨病,連安東神父的治療也沒有用,啧啧...”
她隐去後面的話,看向伊娜:“你可千萬别學那丫頭啊。”
伊娜頭也沒擡,一言不發地吃飯。
“主善待每一個虔敬的信徒,賜予我們黃金、土地、食物、火爐,冬季也不用出去做活...”
切完面包,或許是為了表達類似[謙讓]、[熱情]之類的待客禮儀,邦達卡娅太太舉着個大夾子将最大那一片面包夾向費奧多爾的盤子,
“你看,若是别的地方,一到這個時候,還不知道要凍死多少人呢,對吧?”她用毫無疑問的眼神尋求贊同,
費奧多爾回以無懈可擊的微笑:“是的,夫人。”
“隻要愛主,愛我們的家園,一切污穢皆無法靠近,一切疾病都得聖光治愈,但那些不誠的人,可就誰也救不了喽...沒有人救得了他們,唉,麗塔那小妮子,小時候看着也挺乖的,誰知道長大便成了個[虱子]...”
即使是進食過程中,女主人也仍絮叨不停,或許她嘴裡裝了馬達,機械發生器時刻不停運轉,又或許,她也想停下來,畢竟自言自語有什麼意思呢,
她很清楚已經沒人聽她說話了,但,不知道是出于什麼原因,仿佛有一個滾輪在後面追趕,她嘴裡就必須要不斷冒出些句子來。
直到列昂尼德忽然發問:“什麼是[虱子]?”
[虱子]是當地對不貞女性的一個蔑稱。
“哎呀,就是....”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詞,邦達卡娅的臉上浮現一瞬的茫然,而後局促且惱怒,漲紅了。
“瑪芙魯莎,拿點蒜蓉醬來。”邦達列夫先生擡頭看了她一眼,打岔。
邦達卡娅太太瞪向丈夫,像是在說[自己不會拿啊]一樣,轉身進廚房裡去了。
早餐仍繼續着,
孩子們都很安靜,默默吃着東西,伊娜像在忍耐什麼,一直低着頭,沒人能看清她的表情,費奧多爾在一旁慢條斯理,好半天也不見他吃了多少...
“下次彌撒時,我們也多拿點錢吧,鮑裡斯家上次可是奉獻了一百金啊。”邦達卡娅太太又走回來,看向邦達列夫先生,提議到。
“但鮑裡斯可不怎麼虔誠,幹活偷懶、還總喜歡在忏悔時提起别人。”邦達列夫嚼着魚肉,聲音含糊:“不過是為了和[騎士]老爺們搭上關系。”
[騎士]是從外面來的礦場管理者,負責礦場的維護管理工作,同時也是村子和教堂的守衛者,
因為像中世紀的教廷護衛隊,村裡人便将他們稱為[騎士],邦達列夫知道鮑裡斯時不時能從[騎士]那兒買到些額外的、[外面的]東西。
“神父都知道,他定自有判斷。”邦達卡娅低頭喝了一口湯,
然後,不知道在想什麼,像是為了自己心安似的,注視着湯面,她又重複了一遍:“神父都知道的。”
*
早飯過後,孩子們聚在二樓書房學習,
這是他們慣例的日常活動,他們的書房,小小的,是一間儲物室,一扇高高的窗戶懸挂在牆上,厚厚窄窄,每當光線照進來,便在牆上畫下一道四十五度角的斜線,
斜線内堆滿了雜物,斜線外卻是亮堂堂的,
一張一張刷了漆的長木闆橫在箱子上,組成了桌面,
桌上放着書,聖經、小聖母經、信經、聖傳...大都與神學有關,在這裡,一切能拿到的、印有文字的書籍都沐浴在聖光的恩典中,頌唱福音,
但伊娜并不喜歡福音,她更喜歡讓她的弟弟識字,而非背誦那些大段冗長的經文,
她每天将列昂尼德不認識的單詞羅列出來,一一注釋好音讀,考校對方,而小獅子也從不讓她失望,
列昂尼德總是完成得很好,學得很快,在學完單詞後,向霧島栗月投來得意洋洋的目光,
這粗淺的攀比中,一小部分是為他自己,更多的,卻是因為伊娜,
——在小孩子的世界裡,有個厲害的姐姐顯然是件值得驕傲的事。
而他還未學會掩藏,總傻乎乎恨不得将擁有的一切美好展示出來,為自己漂亮的姐姐,為可靠的父母,為所生活的慷慨土地洋洋自得...
而很多時候,對比之影響總存在相互作用,一方拉扯,另一方自難無動于衷,
霧島栗月想,他也有的。
他的另一側,費奧多爾同樣在看書,一些從村中神父那兒借來的、更深奧更佶屈聱牙的書,
少年正懶洋洋靠在牆邊,将閱讀當做打發時間的方式。
于是,盡管霧島栗月已認識絕大部分單詞,無論英語或俄語,鬼使神差的,他還是将書推了過去,指向其中一處:“這個,是什麼意思啊?”
費奧多爾掀起眼皮瞟了一眼,又看看他,繼而露出了一個微小的、洞悉一切的笑:“[holy],美好而無瑕的,”
幾不可聞的笑音撞上唇齒,像小小的氣泡從冰塊裡冒出來,晶瑩剔透,他俯身按住書頁,垂下的發絲墜在紙頁上,
他說,“這段話是在講:神創世之時,精心挑選他的聖徒,使他們聖潔而無暇...”
随着他的念誦,文字融化了,
發梢掃過的文字害羞地顫抖起來,發出怯懦的沙沙聲。
沙啦沙啦——,
霧島栗月走了神,
他的視線凝于一雙纖白的手,他的鼻尖萦繞着呼吸,還有血液流動的聲音...他嗅到對方頰上細軟的絨毛,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
——知覺捕撈的信息,紊亂如棉,沖散了他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