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蛞蝓果然什麼都不懂。”
陰郁消減後,隻餘倦怠。
“簡而言之,那根本不是什麼退燒藥,鎮定催眠、緻幻止痛...才是真正的功效。”慢悠悠的,他朝跟上來的中原中也說。
“當然,這種個人調配的神經性麻醉劑,更常被用作吐真劑,還有——,催.情。”
“哈...”他倏然笑起來,仿佛在一瞬間,在某種難辨的觸底中,忽有了什麼值得高興的發現:“什麼啊,這麼一看,不論是哪一種,森先生都完全不行嘛。”
他笑得眉眼彎彎,一如翠竹于晨光中抖動嫩葉,在蔑視他人與自傷的扭曲快感中,體會到了極緻的快意。
[因為身體很愉悅吧,]
耳畔飄蕩的風聲像夢的空洞,如果愉悅...
如果愉悅的話,會需要...或愉悅正是拷問所需之伴奏?
而直至這時,中原中也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對方話裡的含義。
“你什麼意思?”湛藍的眼眸驟然睜大,他震驚地問到。
“......”太宰治張了張嘴,複又閉上。
說什麼呢?
這個人什麼都不知道,一無所知,——無論是對他,還是霧島栗月,還是...所有,不曾存在過的任何關系。
巨大的無力感仿佛一下就将他拉了回來,他想要嘲諷出聲,但...沒有。
有什麼立場呢?
于是,隻在眨眼間,青年便恢複了那種居高臨下,仿佛一切都看透,什麼都不在意:“怎麼,你該不會什麼也沒有發覺吧?”他懶洋洋的笑着。
中也狐疑地看着他,一把搶過單子,看了起來:“你是不是在驢我,怎麼可能?”
然而,想到尾崎紅葉提起霧島栗月時的表情,一時間,他又有點遲疑,就算...也...??...怎麼可能??
*
霧島栗月本以為不過是又一次痛苦的複寫,如往常一樣,筆鋒落下,于他鋪平的身體上潑墨揮毫、寫下字句。
但,似乎并不一樣。
疼痛被另一種感覺所覆蓋,當熱與疼的界限不再分明,其間夾雜着困倦。
那困倦排山倒海般灌入他的腦子裡,思緒被沖散,他在幻夢中看見燈光。
飄忽不定,時暗時明,一如女巫搖曳的舞裙紗擺,在森林的上空,躍動、蜿蜒、遊移。
他看見醫生于光中低下頭來,卻無法分辨對方的神情,醫生的臉,籠在陰影裡,像山的背陰面。
鼻息間滿是消毒水的氣味,幹淨清冽,如一汪凍泉,那是男人身上特有的氣味,那種幹淨,讓他聯想到刀鋒。
疼痛與熾熱像是發泡的海棉,在呼吸間變得溫暖;神經末梢紊亂地蜷縮着,浸泡在溫水中,連内髒都生出了知覺...
每一個細胞都各有思慮,每一縷神經都各有考量,而他卻在消散...
那時候,為什麼要向前走呢?
明明從未渴求生存,亦未追逐過存活,為什麼,那時候,他曾沿着凍原行走?
——他曾以為,一定有一條歸路,連接生與死,從生向死,通向每一個靈魂的終末。
他曾以為,自己走上的是歸途,蒼柏為他指路,孤隼呼嘯前移,而荒野注視着他,注視他殘缺畸形的魂靈在黑暗中走向寂靜,走向一種寂滅的安甯,消散。
消散是他的歸途。
穿過漫漫長夜與凍結巨浪般的黑色大地,在那些,飄忽不定的光亮中,去往死神的國度,那裡,應當有一道門,他會将手放在門闩上,走進去,歸于湮滅。
他一直以為那是那樣一條路。
走過夢的荒野,醒的罅隙,從生到死,從生者去往歸途,他以為那是每一個魂靈的終點。
但,他并沒有沒有抵達終點。
而是,從重重空間中穿出,回歸人間,順流而下,來到橫濱。
于是,很久很久,一直以來,他一直想,笃信自己的一部分、抑或一個真正的魂靈,早已留在了那寂靜交疊的層層空間中,擱淺在那黑夜的凍原之上。
走出來的,或許隻是一個與紅杉、荒草...與苔藓蘑菇...融合了太多的,放逐之物。
*
物質在血液中流淌,随着循環,送往更深處。
移情、與欣快感,在化學規則下改寫機體。
霧島栗月在閃回中看見紛繁碎片,——黎明與黃昏、開槍與睡眠...過往的片段如雪花般紛至沓來,天台的煙頭、吵吵鬧鬧的愛麗絲、繩與機械、刀鞭與糖...還有——,
血肉。
如絲如縷,猩紅粘連。
彼時,男人曾握住他的手,去叫他剖開另一具機體,他握着曾剖解他的手術刀。
[你會成為我最好的刀刃...],過去的話語近在耳側,[最好的],什麼才是[最好]?
人們總是需要取舍,舍棄的部分叫做機會成本,那麼留下來的,是否就是[最好]?最好的被留下,還是留下就成為了最好?
[成為我最鋒利的刀兵,最精密的算腦,最完美的,情人。]
他想要成為[最好]。
很多時候,他總是想象自己是一棵樹,努力地生出枝條,長成更美好的樣子,如果有一塊小小的土地,讓他可以停留...
他想起更早以前,他曾讓數不盡的人失望,背叛無數期待,而這個人,剖解他,讓他于鏡中仰望自己的胸腔。
讓他感到了,安全。
——皮肉之下,心房與心室,那個壘動血液的器官收縮着,如幼鳥般,發出細弱的嗡鳴...原來,他真的是[人],擁有人心,胸骨下鼓脹着跳動的内容物,原來,他真的走出了荒野的長夢,全須全尾地回來,而非徘徊于夢隙,滞留人世之外。
而現在,再一次的,他被打開,如同翻開的書頁,暴露在光照中。
對方的呼吸亂了嗎?
他不知道。
他隻是記得:這個人、他的醫生,有着一雙一絲不亂、沉穩的手,利落地殺人,冷靜地完成手術,無論做什麼,總是很穩、很穩,穩定而堅定,像是永遠的衡量、計算、與不露分毫。
他感覺對方的手指滑過皮膚,感覺到了,赤.裸,但光亮已追尋而來,與記憶一起,飄飄灑灑,紛亂如雲,如煙如霧,如雪...
太亮了。
[咔嚓],光交織成空洞,太亮了。
但他終将穿越這些,穿過這些光亮、黑暗、與熾熱,然後,抵達另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