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自血海中爬出,孤舟被晃得飄搖,此時,列昂尼德的頭發、衣襟、皮膚,都已洇濕同樣的血色,并在刀芷間左支右绌,
但,青年臉上的笑意是如此輕快,輕快如于荒漠見驚世絕景,金瞳縮為一點,他沉浸在超乎一切的愉悅中,驚喜,上升。
和他同樣可悲的...哈,哈哈哈,和他一樣的...凄慘之人。
哈,下一秒,驟停,他戛然收起了笑,
還真是...不過,也該夠了吧,他舉起了槍。
在步步緊逼的刀刃間,在淩遲般暢快的痛楚裡,大步上前,
血花寸寸迸濺,勁風席向他臉頰,夜色撕拽衣擺,他将漆黑槍口指向女孩。
瞄準對方,扣下扳機,隻要[嘭]的一聲槍響,一切便都結束了。
那便是終結了,
殺死對方,然後回到船上,殺死阿斯洛卡利,一切便走向終結,然後呢?
搭在扳機上的手指繃緊又松開,又繃緊,反複顫抖,
然後呢?
碎裂般的瞳孔中,光影閃爍,一如他翹起的嘴角,因激動而揚起,還是...
為什麼,要猶豫?
不,他沒有猶豫,隻是...哈哈,瘋狂、憎惡、咬牙,狂笑,混亂不清,無可抵禦,扣動扳機...
[啪],
就在這一刻,利刃劃過青年胸.前,擦着心髒,劃破衣袋,一顆金紅寶石落了出來。
那是...
驟然回頭,列昂尼德本能地伸手抓向寶石。
然而刀光已至,
不止一道,如洶湧的咆哮,如絞肉的風暴...寒光拂過他的手指,而那顆寶石,——聚集所有意識與恐懼的信标,在下墜間,倏爾破碎,
短暫而快速,過程竟顯得微不足道,
像是被一陣風吹過似的,
精美雕琢的十二切面連刀刃都不及映出,便于白光中無聲崩解,
如砂般消散,徒灑下一串晶瑩碎光。
光映在青年眼中,仿佛時間被拉長,
這一瞬,這短暫又漫長的一瞬,
冗長、寂靜,
他意識到他的好運結束了,他意識到他已越過邊界,已空懸于高空,
但,又怎麼樣呢?
或許從來就沒有過什麼幸運,不是大徹大悟,隻是忽然就想起來了而已,
——想起來,自己到底是什麼。
從來就不是[幸運],
他從不曾為自己帶來哪怕一丁點好運,他曾将施予他人的災厄當做幸運,卻忘了,那份[厄運],
帶來[有利]的同時,同樣也可傷及自身,正如此時、正如一切過去與未來。
隻是[災厄]罷了。
借他手流于人世,卻從不取決于他,伊娜、父親、母親、西汀庫克...隻有層巒疊起、永不停息的災厄、隻是不斷地讓周圍之人陷入厄運罷了,哈,哈哈,他才是災厄之種。
他才是所有厄難的源頭,卻妄圖假借公義之名。
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呢?
已經記不清了。
巨大冗雜的空白中,一切都仿佛失去知覺,什麼心情也沒有,内心連驚訝也少得可憐,連思考都停止,除了晃神。
其實他早就知道的吧,
知曉一切,也欺騙一切,而現在,什麼都不再剩下了,
刀光停下了嗎?
他不知道。
身在何方?
在樓宇的邊緣,外界、傾塌。
——隻是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抓住寶石,卻将自己送上了絕路。
失去重心的那一刻,真的沒有預料嗎?
他應當作出反應,他應當仍有餘力,他本該,伸出手...
但在那以前,又為什麼?不由将目光投向了夜空,
——逐漸颠倒的,城市與高空。
他本以為自己會伸手抓向天空,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瘋狂地攀住邊緣,不甘與憤怒化作的鋼針利爪會從他骨血中刺出,釘在牆上,釘入這空無的世界,死刺在空氣裡。
他本該不甘就這樣死去,仰面朝天、或腦花飛濺、肝腦塗地,抽搐的凋零,他的痛苦猶如實質般存在,就在那兒啊,
就在他的身體裡,——那顆跳動的心髒,古老的爐芯,時刻鼓脹着,還不足以撐起他的肉.體,讓他上浮嗎?
施予他人痛苦的欲念壓縮澎湃在他的胸腔,晃蕩着,像水球,卻沖不出屏障,那層屏障是什麼?血漿奔湧,枭叫着遠離,無力挽留,而他燃盡後,還有什麼可以被剩下?
他本渴望燃燒殆盡,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拖入暗火,燒灼溶解,焚盡成為灰燼,他本該...
但,在無限拉長的墜落中,狂風呼嘯,恍然間,他終于回到了那世紀之初的冰雪北國,
溫雪埋葬他,中和他呼出的熱與炙意。
他的胸腔在雪下燃燒,又被雪熄滅,那些舊的、溫熱的、昏黃的、模糊或清晰的通道、聲音...籠覆而來,
他聽見瑪芙娜在鎖孔的另一邊擺弄餐盤,化開的冰水在爐子上汩汩作響,冒泡,那些碎花的餐布、嘎吱作響的搖椅、邦達列夫沉默的胡茬、伊娜的笑與喊鬧...以聲輕阖他的眼。
那時候,沒有阿斯洛卡利,也沒有費奧多爾,隻有他,他的姐姐,他們一家人。一切還未淪陷,一切尚未夢醒,高空蒼白而無雲,陰沉,昏暗,濃霧悶燃,但那災難下的巢穴還未傾覆,仍在寒風中,燈光昏黃,笑語闌珊,所有的災難都還未到來,所有的黑暗都不曾侵襲,他脆弱的世界,仍藏于卵夾,——于瘋狂潛伏的混沌中,一切安好。
為什麼,沒有伸出手?
連抓取也感到了無力。
夜空陡轉,高樓倒斜,星子與燈光層疊鋪開,如瀑織般在黑夜裙擺鑲了碎鑽。
哈,他聽見自己在狂笑,無可抑制,在風中,在碎裂的煙塵裡,他看見死去的伊娜、死去的邦達列夫、瑪芙娜...還有仁慈的,安東神父,
去他.媽的,哈哈哈哈,
他在幻想中豎起中指,他憎恨那規則,卻深陷其中...那屎一樣的規則,屎一樣的正确。
[你當愛你的主,以審判罪人,拯救自己,拯救你的家園...]
他看見費奧多爾,去他.媽的拯救,他本還打算背刺這人...
[不必猶豫了,去做你想做的...]
他看見阿斯洛卡利...哈,去他.媽的想做,見鬼的神父,見鬼的阿斯洛卡利,見鬼的,
——神與世人。
紅發翻飛,青年在狂笑中墜落,
如一隻血色大鳥,像一團焚燒的烈火,血珠因重力而上浮,靜止不動,隻有血嗎?
也許,隻是也許,
或許在某一刻,漫長墜落僅有的瞬息裡,一粒淚水從眼角滑落了,混着血,很快地蒸發、殆盡。
會有人看見嗎?
列昂尼德不知道,隻是...
像冰雪,像北國,
呼嘯的風裡,他任由自己落了下去。
世界的災難于他,本就是一場巨大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