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的首領在等他,]
不知為何,這個念頭并沒帶來任何焦灼之感。
或許是對方身周彌漫着一種平和,不疾不徐的,顯得很有耐心,于是,連帶着他也松懈下來。
他們默默走着,回住宅,然後收拾東西,上車。
冬天的天黑得格外早,才五六點,太陽就已經不見了,
打包好行禮,天色完全陷入沉沉黑暗中。
夜色如水,車内卻很安靜。
或說,這個人,今天格外地安靜。
霧島栗月側頭去看,男人沉默地開着車,颌邊的線條彎着一道弧,并不緊繃,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在走神、發呆,哈,一個與黑手黨首領極不相稱的詞。
那些鋒利的、沉郁的、黑暗與血腥,都淡去了,獨剩下一種疏于僞裝的懶然,尋常。
是這樣嗎?
心底忽然動了一下,霧島栗月感到一瞬的困惑,
繼而明悟,原來令他感到新奇的,并非是對方的沉默,而是,
當一些習以為常褪.去,自其下浮現的,竟仍令他熟悉着,
他因為這種熟悉,而新奇。
就像明白,對方為他而來,——安靜地置身于人群,并不催促,連假作不相識也默契十足...
當雙眼都已熟知彼此,自也清楚,此情此境之發展,意味什麼,
[所謂首領,領導組織的同時,也是組織的奴隸,為了組織的存續,必須練就一副鐵石心腸...]
那個人,将組織看作城市之壁,自化作看門人,守着一道門扉,将連同己身在内的一切不利損害阻隔在外,固守一座城池,
若他想要打開門閘,步入其中呢?
前代首領死于森鷗外的暗殺,此種隐情,他早已知曉。
可想而知,既借此篡位,森鷗外不可能不防備,有疑任何觸謀港.黑之權利者,必将毫不猶豫鏟除。
[時刻要先下手為強],一向是對方信奉的原則,
可他的目的卻是[竊奪權力,施加影響],
因而手段必須更隐秘回環,一旦觸及警戒,便意味完全的失敗。
是以,為了導入此時之發展,他蓄謀已久:
港.黑是一座巨大的機器,運轉不停,防守嚴密,隻有孑然一身,以馴服之姿,才能穿過門扉,進入中樞,
然而其中監視重重,
在那裡,任何操作都必然引起警惕,
他退了出來,放棄到手的通行證,轉向守衛中樞的看門人,施加影響。
此之謂他的陰謀,他設計了此種情境:利用森鷗外的動搖,反向馴化,以期掌握控制權。
他需要足夠的權限,以便在将來,自如操控港.黑。
也許他會如願以償,也許,不會,
而當森鷗外意識到此種風險後呢?
慣性與相互作用,使他們了解彼此,遠勝旁人,對方因意識到他成為人類,意識到自身所受之影響、行為所受之偏移、動搖,而放逐他。
但放逐并非決定,抉擇被向後推延着,直至今日,及至此時,
現在,對方的選擇是什麼?
他已有了答案:
迄今為止,他曾無數次行這條路,從東京至橫濱,最開始,太宰治接他回去,後來,一個人,再後來,芥川奉命在車站等他,
如今,這個人,親自來...
而這就是答案了。
他将車窗打開一條縫,任冷風灌進來,吹散氤氲的昏暗。
寒意夾着潮,好冷,
冷得他不覺打了個哆嗦,引來一注目光,
“怎麼了?”
他揉了揉鼻子,懶洋洋的:“好困,清醒一下,”
“想睡就睡吧。”
*
結果,并睡不着。
合上窗戶,灰暗聚集、轎車特有的汽油味兒重新滲出來,窗外夜色沉沉,車内卻搖曳着樂聲,
煙嗓慢搖,像一曲搖晃的河,令夜間的行駛,也像航行在海上。
當道路退去,攜着建築的影、閃爍的燈...如滾動畫面般,于視野餘光中飛速掠過,山岚隐沒遠野,車燈打亮一小片昏黃,一切都看不真切,
偶爾對向有車來,也仿佛時空交彙的短暫幻影...
霧島栗月把頭靠在車窗上,很平穩,但通過固體的甬道,引擎聲仍于他腦内嗡鳴。
他想起大雪紛飛,曾經,他也和費奧多爾在夜間行駛,敗逃。
野路滿是泥濘,手腳被凍得發麻,那時,他既不知前路,也無謂生死,世界覆滿白色的雪,沒有一絲聲音,颠颠倒倒的,痛覺與夢相融。
他也回想細雨涼薄時,他和太宰治呆在車裡,有時候,他睡着了,靠在對方肩上,有時他們聊天,雨刷規律的搖擺中,話語聲被雨水沖散成舊夢,濕漉漉的,映着金黃的月亮,他們安靜地互不打擾,呼吸卻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