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話音落下,風漏進來,一片落葉松開了緊握牆蔓的手,錯格的時空倏爾流動起來,
建築好似飛快老去了,牆壁斑駁布滿裂紋,不存在的黃昏光芒穿過重重大霧,刺破現實屏障,從牆壁的裂隙照進來,
霧島栗月這才注意到,說話時,費奧多爾的眼睛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在黃昏的光照下,對方的虹膜幾乎是金色的,
他閉了閉眼,
當霧島栗月再次看向前方時,他的視線穿透過這些朦胧的霧氣與光線,他仿佛看到了其後那個難以描述不可思議的空間,看見曆史與歲月的盡頭,
“你錯了,費佳,我不是神,”
“掌握他人的生命,将自身淩駕于他人之上,這種傲慢,讓你成為了神,”
“你本應與我一樣,”
“這正是令你遺憾的,”
在所有時間線的末尾,費奧多爾為他獻上盛大的慶典,——對方讓他有理由以拯救為名支配黑手黨,将所有人化為薪柴以慶祝自己的誕生。他明白對方腦中的設想,就好似那一幕也同樣出現在他眼前,
一枚枚棋子,中原中也、芥川、尾崎紅葉、夢野久作、泉鏡花...随着一粒粒渺小的身影撞入火焰成為灰燼,一根根鎖鍊亦自他腳下斷開,當他來到虛空的更高處,碧色眸子中倒映衆人的屍骸,低垂的眉目間傾瀉下冷意,——費奧多爾本已為他備好聖餐,
他收回了目光,“我并不想成為神明,”
“若留在原地,你會就此死去。”費奧多爾看向自己的指尖,仍執拗地,不肯放下手,他的聲音變得異樣的輕,卻略微加快了語速,
“爆炸的湮滅已從時間線上追尋而來,如同暴烈的鬣狗,你必須收束你的意識,回歸己身...抓住我,我會成為你的錨點,我們可以重新回到過去,在這裡,海水已經倒流,時間回轉,宇宙收縮,這裡是一切尚未發生之處...我們可以回到很多年前,我,...”
“我們會越過荒野,在溫暖中入眠,...一切都還從前一樣,”就好似固執地要将言語之化作某種的動作的延伸,
“是麼...”霧島栗月露出了微笑,他垂眸,在他腳下,頂禮膜拜的人潮褪.去,屍骸消解,一切都逐漸變得模糊,他的意識也一點點消散,困倦如波浪般襲來,就像正在被什麼龐然的東西蠶食,可他沒有回頭,
透過壁畫,他的目光仿佛去到了很遠,仿佛真的回到了過去,那時候...
*
那些霧氣都漸漸隐去了,在黃昏飄蕩的光線中,霧島栗月卻嗅到風,雨水,和幹燥的味道,
——那時你們在院子裡玩水,打掃花園,凍了一冬的枯冰都融化了,空氣潔淨,天空很藍,草幹幹的,枯在地上,和一些殘碎的葉子,斷草的根莖濘在一起。
你用水管飚出水流将它們沖走,沖去塵土,露出下面光潔的磚石,一陣風吹過,你想,春天到了,将水管朝向天空,下一場雨。
太陽雨在院子裡落了下來,你暗自歡喜,歡欣雀躍,一回頭,他站在風裡、雨裡、太陽裡,蹙着眉看你,
濕漉漉的,到處都是泡沫和陽光的氣味,
還有春天的聲音,風的聲音,“阿斯,”他擦去臉上的水漬,看着你,叫你的名字,很沒有辦法似的。
然後笑了,那時沒有陰霾,也沒有霧,隻有幹燥的風,濕潤的雨,還有冬天北國暖洋洋的白色日光...
一陣冷意襲來,當時光朝前,雪又回到了天上,要重新落下來,
你還記得對方斯斯文文地喝湯,像貓舌頭一樣,一點一點地,垂着眼睛,輕輕地蕩開霧氣,很優雅,也很安靜,
總是很安靜,
那個白鹿般的少年,在房間裡安靜地拉琴,一點點用聲音将自己堆砌,夕日的陽光映進來,和爐火融作一團,——很多時候,你察覺對方的目光通過你,安安靜靜地看向人世,
而你走在對方身邊,那人招一招手,“阿斯,”
像隻迷茫又快樂的小狗,
“阿斯,下雪了。”聲音輕得像雪做的棉花糖,
“阿斯,走了。”
你依舊記得,記得那些時候,燈光昏黃,落雪紛飛,你是他身邊一隻乖巧快樂的小狗,隻要摸摸你的頭,對你說,下雪了。
你就在雪裡快樂地蹦跶,而那人,在路邊,安安靜靜地看着,像是,在看一隻小狗玩雪,無奈,微笑。
*
那時候你們所有的時光都好似流水般淌過,好似浸泡在河流中,到處都是水色在陽光下閃耀的白,用掃帚唰啦啦一掃就能掃開陰霾,到處都彌漫着一種皂香、陽光,與風的美好氣味。
那裡的夏天仿佛永遠也不會結束,那裡的冬天每一天都充盈大雪,并不冰涼,屋子裡火旺旺的,總要燒得很暖...
現在你們是彼此相關記憶的唯一保存者了,也許必須記錄下來...如細胞般寫在皮膚下,但它拒絕被表達,拒絕在此刻被描述,
文字與聲音都太單薄了,像是纖維化的,“回不去了,費佳,”歎息飄了好遠好遠,你一直沒有收回目光,
被構築的畫卷卻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巨大的圓形的窗戶,好似一個破了口的大洞,
夕日的光芒更盛了,将光影一路蔓延自兩人翹起的腳尖前,
“你看,”霧島栗月緩緩地眨了下眼,“即使到了這兒,到此時,我看見了很多很多的東西...誅般曆史,外在宇宙...但你想要尋找的,找不到啊,”
他的目光中含着一種奇異的力量,一種沉靜卻厚重的東西,這令他說話時,既像個年輕人,又像個睿智的老人,那雙蒼翠的綠眼睛在濃密的睫毛下忽閃着,像夕陽下被曬暖的一小塊青苔,
“你想要尋找的,是不存于世的答案,”
“你為此一再窺伺人性,不惜制造契機,但存在的方式,生存的理由...要改變多少高于多少才能證明我們掌控着命運,要怎麼樣的勝利與獲得,才能證明我們應當存在,意義,價值...我們無法停下追尋,和千千萬萬的普通人都一樣,不過是迷茫的野犬罷了,”
“但有一點我很确信,如果沒有你,霧島栗月,阿斯洛卡利,這個個體就無法誕生,”在他所見的無數條時間線中,沒能遇見費奧多爾的阿斯洛卡利都在北國的冬天早早死去了,
“所以至少在此刻,我的存在已證你并不虛無,猶如一條奔湧的大河,我曾奔向你、彙入你,而你也在我所有所過的生命中,閃閃發亮,”
費奧多爾的眼睛顫抖起來,他幾次張了張口,艱澀地說:“你寬恕了我。”
在他的注視中,霧島栗月起身走至他身前,夕日湧躍的光輝環于青年背脊仿佛化作了一雙羽翼,火一般燃燒,他俯身擁住了他:“我寬恕你,你一直是我所有故事的起點。”
是他童年仰望之深空,亦是他環抱孕育之搖籃,他終得以跨過一切無法挽回的時間與距離,放下一切外物與理應遵守的克制與立場,再次擁抱他...
霧島栗月收緊手臂,于費奧多爾耳邊輕聲說:“回去吧,再見了。”
靜谧剝奪了聽覺,風呼嘯而過,這座由精神構築的古老殿堂仿佛再不堪重負,遽裂出網狀的隙紋,磚瓦簌簌裂開,透過這些縫隙,黃昏如定格般的璀璨光芒在一次極深的爆發後,倏然消退,
夜色驟黯下來,屬于霧島栗月的意識漸漸消隐,他站在一小塊破碎的殘磚上,遙遙看着費奧多爾墜落,落入黑暗,脫出黑暗。
*
黑匣子: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太冷了,到處都是烏雲籠蓋的雪原,可那時候他還不怕冷,隻覺得雪清淩淩的,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