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整間卧室都彌漫起甜膩的味道,遮住了所有其餘氣息。怪物終于心滿意足地重新變回“梁和玉”的模樣。
祂走進卧室,像今早的沈暮雲一樣站在鏡子前,上上下下打量這張新的人皮。
“寶貝和他擁抱了。”
鏡子裡的“梁和玉”開口說話,發出的卻是屬于沈甲的華麗嗓音。
“還清楚地記得他的胖瘦,”這一句又變成了沈乙低沉的語調。
“甚至願意讓他用他的浴室、穿他的睡衣。”沈冰的聲音因為嫉妒而微微發抖,在空曠的浴室略顯尖銳。
很快,詭異變聲體又集體陷入了沉默。
“梁和玉”湊近鏡子,幾乎和裡面的自己鼻尖相貼,手指還保留着觸手的習慣,以奇怪的姿勢爬到臉上,一寸一寸撫摸骨相。
“……這張臉也不過平平……但也許是親人之間的感情,我看了新的心理學書籍,上面說人類的感情很複雜。”再開口時,聲音變得很年輕,聽起來磁性而充滿活力。
“哼,”沈冰的聲音冷笑,“可他們沒有血緣。親情,在人類的字典上指的是血緣關系的人之間存在的感情。”
“不能如此斷然地判斷,”沈乙的聲音用冷靜的語氣自我安慰,“在情感上,人類遠比想象的要複雜。”
“說這些都沒用,不如好好使用這張人皮,”沈甲的聲音厭倦地拖出長長尾音,“看看樓上的畫,或許畫裡才是雲雲真正暗戀的人。”
這句話說完,鏡子裡的人重新陷入安靜,英俊的臉極為可怖地扭曲了起來,仿佛在看不見的地方被嫉妒的火海炙烤着靈魂。
畫。
明明,在過去的二十年間,沈暮雲所有的畫都與祂有關。
可現在卻有别的人能占領他的畫筆。
梁和玉沉默地走進浴室,像真正的人類那樣開始清洗軀體,連空氣都受到他的情緒影響,變得悶熱又緊繃。
很快,他洗完澡,從衣櫃裡選出沈暮雲最常穿的那套居家服,将臉埋進其中,用人類的鼻腔深深吸氣——
再拉開房門時,他又變回了完美無缺的“大哥”。
沈暮雲早就吃完了早飯,似乎等待已久,正百無聊賴地在客廳裡整理畫桶裡的筆和顔料。
“走吧,”梁和玉帶着笑意,頭發微微潮濕,站在二樓過道不動聲色地注視着沈暮雲頭頂的發旋,“帶我去看看你的畫。”
沈暮雲擡起頭,也跟着露出一點笑意:“你洗得太久了,我還以為你在浴缸裡睡着了。”
梁和玉順着樓梯往下,沈暮雲沿着台階往上。
他們由遠及近,最終彙聚到一起。梁和玉很自然地從他手裡接過畫桶,道:“在浴缸裡睡着是你才會做的事情。”
沈暮雲想起不久前在沈乙家的失态,一時竟沒法否認。
兩人并肩走到畫室。
畫室在頂樓,足足有整個客廳那麼大,層高也最充裕,可以讓沈暮雲放下3米高的巨大畫框。一推開門,各種各樣色彩沖突力極強的油畫滿目玲琅,地上在日積月累中沾滿了顔料,作畫用的木梯很随意地擋在路的最中央,角落裡滿是奇形怪狀的雕塑。
畫室的東側有一整排落地窗,采光極佳。窗戶正對着花園,連玻璃上都濺滿了色彩。窗戶旁邊還擺放了一個大櫃子,櫃子裡上下五層全是獎杯和獎牌,但在滿屋的五彩斑斓裡反而最不起眼。
沈暮雲搬開擋在門口的木梯,道:“好久沒整理了,有些亂。”
“梁和玉”邁進畫室,目光穿過各式各樣的雜物,精準無比地落在了被随意放置于角落的那幅油畫。
油畫被沈暮雲用粗布遮了起來,隻露出小半邊,但他依然一眼就認了出來:
畫的是月亮、桂花樹、銀色的怪物和藏在灌木叢中的人。
是他們在餐廳裡談論過的那幅。
梁和玉的嘴角勾起一個微不可查地甜蜜弧度,悄悄眯起眼睛,不動聲色地欣賞了片刻。
沈暮雲沒有察覺到身邊人的異樣神色,他邊清理雜物邊在亂七八糟的房間裡緩慢前進,花了一點時間才整理出一條通往中央畫架的道路。
兩人在房間裡唯一的半成品前停下腳步。
“還隻是草圖,我正準備要上底色,”沈暮雲緩慢往肺裡吸了口氣,深深望向炭筆勾勒出來的粗糙輪廓,聲音沉了下來:“我畫得很慢,兩禮拜時間才打出大緻結構……每當我站在這裡準備繼續構思時,靈魂的一部分就會被看不見的大手攥住,拖拽我的思路,阻止我繼續進行下去……”
“但我必須要畫完,”沈暮雲又忽然轉變語氣,低聲笃定,“隻剩下七個月時間,我必須要把它畫完。”
梁和玉将目光轉向眼前的畫布。
哪怕畫布上隻有炭筆留下的簡單痕迹,也依然帶着極為鮮明的“沈暮雲”風格。
似形非形。
自由、張揚、野蠻生長。
用生機勃勃的線條,畫最死氣沉沉、扭曲詭異的内容。
梁和玉隻花了兩秒鐘的時間,便認出了這些自由組合的黑白線條在訴說着什麼。
……浴缸、年輕的男人、音樂盒、綁着蝴蝶結的禮物、象征着血的陰影、散落一地的眼球……
認出草圖内容的刹那,“梁和玉”的瞳孔如蛇般收縮成一條縫,裡面閃着幽深的暗綠色情緒。
而等沈暮雲轉頭看過來時,他又瞬間恢複正常,流露出恰到好處的迷茫,微微偏頭,問:“你畫的是什麼?”
沈暮雲沉默。
許久,畫作者本人也流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怔怔望向畫布,呢喃道:“或許……是一些不怎麼可靠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