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時逢雞鳴,更敲四更,可岑子佑屋中卻仍舊亮燈,間或摻雜幽幽歎息之聲,顯然是屋中主人至今未眠。
岑子佑此番到浩江養病,其父岑芥本就在意,若非有事脫不開身,必然與妻子一道前來,可既然來不了,自然隻能囑咐手底下的人仔細照料自己捧在掌心,猶如明珠的獨女。
可現下這位小主人遊船泛舟回來已快半個時辰了,倒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夜深露重的,竟也沒有想要休息的想法,纖瘦的身形被燭火一照,投在窗前,更顯單薄瘦弱。
而即便如此,可卻也沒有一人膽敢去勸阻這位小居士的想法,蓋因岑子佑雖然年少,平日裡脾氣溫和好說話,可行事進退頗為成熟穩重,行事間頗有其父“自在行”岑芥的風度,便是居中那些老仆雖在居中多年,資曆老情誼重,也決計不敢托大行事。
正當屋外幾個正頭疼之時,仆從之中有一個少年眼前一亮,低聲呼道:“明三姑娘!”
此刻天色仍暗,但院中已挂滿燈籠,亮着燭火,月光亦是明亮,如同水洩的銀子一般鋪在地面上,叫那迎面而來之人的一雙眼睛又明又亮,乍一看去,那星辰同明月與之相比,都要暗淡幾分了。
明琅此刻身穿一套綿軟白袍,外頭罩着岑子佑常穿的一件薄薄紅色鬥篷,行走飛快,手中執着的那盞燈籠也不免随着她急躁的步伐而一搖一晃,而燈籠裡頭的燭火也輕輕顫動着,從中投射出來的光也照在了明琅身後那一人的衣角上。
“三……姑娘!”那些仆從都轉過頭來欠身行禮,可一瞧清明琅身後那人的面貌,就叫原先瞧見明琅的歡快神情忽的怔愣住了,可他們到底是居裡出來的人,不過一瞬便又沉靜下來,對着明琅身後那人也要行禮問好,卻不想那人倒是一副冰冷模樣,一雙鳳眼斜睨過去,輕飄飄看了一眼,頗有氣勢,不怒自威。
隻見她一句話也不肯多說,擺了擺手,頗有些不耐,接着便大步上前,搶在了明琅前頭,任憑那動作将她衣衫都帶起風來,一頭及腰長發隻是粗粗用簪子束了,現下也飄飄散散被風揚起。
那人大步走進光裡,一張臉冰冷冷的,唇也抿着,眉頭微微擰着,頗有些不耐,她的眼睛很黑,眼型也很好看,内勾外翹,可看人時總是沒有什麼感情,好像個個在她眼裡都像是個死人。而她的肌膚也白,便是在黑夜微光之中都瑩瑩生輝,更罔論走到燈下,更是光彩照人,可她身上好像總是帶着一種看誰都不快活不高興的樣子,好似天生就不會笑一樣,令人覺得疏遠且高不可攀。
這人穿一身黑藍色的衣衫,步伐又輕又穩,甫一站到門前伸手便要去推岑子佑的門,居中的仆人有心想要上前攔她,可無一個膽敢觸她鋒芒,這女子年不過二十一二,可平日裡行事穩重老成,又是不苟言笑的模樣,總是叫人心中又敬又怕,若是論起居中不怕岑子佑的人來,明琅算得一個。
——這女子也算的一個。
那女子終究還是沒能立時推門進去,蓋因明琅搶先一步擋在門前,輕敲了兩聲,卻聽門内傳來岑子佑倦倦的聲響道:“誰?”
“還能有誰?”那女子冷哼一聲,說話依舊是冷冰冰,一點都不客氣,“岑子佑,我可不管到底是什麼天大的事,現在我在你這兒,天大的事也越不過你的身子去!”
那女子聲音一出,屋内岑子佑踱步的聲音便立時停下來了,又過數息,那門便被拉開來,露出岑子佑那張略顯蒼白和疲憊的臉來。
明琅一眼瞧見岑子佑便立時快步上前站在她的身邊摟她,伸手去握她的手團在自己手裡捂着:“阿元!你的手怎麼這麼涼!你不曉得多穿些麼!”
岑子佑閉了閉眼頗有些倦意,頗有些不自在地避開那女子冰冷不快的目光,佯做清嗓咳了兩聲道:“你們都先進來,外頭涼。”
那女子這才冷哼一聲将門帶上,三人進到屋中,明琅便先扶着岑子佑回到床上休息,才一坐定,那女子便伸手去把岑子佑的脈,臉色倒是更冷了幾分,頗帶嘲諷的冷哼一聲道:“暫且還死不了!”
說罷便轉頭看向明琅,兇巴巴看她:“下回你再勸不動她,由得她死了好了,何必大半夜把我拉起來救這不惜命的人!”
明琅隻是厚着臉皮賠笑,倒是一個字都不說,隻是将岑子佑護在懷裡。
那女人說話又兇又狠,臉色又很不好看,常人看了定會覺得她要同人吵架,可明琅與岑子佑卻是知道她的脾性,隻有越是親近,才越能得她這般對待,若是換作旁人,她隻怕多給一眼多說一句都不可能,更别提大半夜被人叫起看病,而現下又說這麼多話了。
她罵完幾句,瞧見岑子佑還睜着她那雙大眼睛看着自己,絲毫沒有要睡覺的樣子,不由得語帶嘲諷又刺她道:“怎麼?是要我哄你睡麼?”
岑子佑見她這模樣覺得有些好笑,可又不敢有所表現,隻是強忍住,又輕咳兩聲,急得明琅急忙順氣拍她後背。
卻聽岑子佑道:“不,玉樓姐姐,我就睡,隻是……”
“隻是什麼?”玉樓順着岑子佑的目光看向桌前,隻見桌上擺着一塊方方正正的白玉闆,上頭貼着一張被水沾濕的紙張,字迹已經有些暈開模糊,但依稀能分辨出上頭蓋着芥子居的徽記,用規範端正的字體印刷而成,是一張芥子居制式模闆的憑票。
在看清楚東西模樣之後,玉樓眉頭一皺:“你就是為了這麼個東西熬了大半宿?”
岑子佑點了點頭,俏白小臉顯得無辜又可憐,若是換作旁人,隻怕便不忍心再責備下去了,可玉樓卻偏生不吃她這一套,啧了一聲道:“這東西能比你的命值錢?”
玉樓一言,聽的岑子佑歎了一口氣道:“這東西雖不過薄薄一張紙,可它卻同一條人命有些幹系。”
說罷,岑子佑又輕咳兩聲,她這病需得做到少慮少憂寡言寡思才行,可現下全都犯了,自然能瞧見她身子又虛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