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一聽這人的來曆,那扶着桌子的手便更是緊緊扣住,目光仍是牢牢盯住那白袍客道:“清光陳氏?鑄劍名家,清光陳氏?”
那白袍客自是瞧不見玉樓的神态,但她光聽玉樓的聲音便能從中聽出玉樓的情緒,她對聲音敏感,過耳不忘,起先在藥鋪便對這聲音聲音的主人極感興趣,現下又再次遇到,便不由生出好奇之心,她是寬和從容的人,對玉樓的詢問并不覺得如何,隻是輕聲回道:“在下陳醉陳初醒,敢問姑娘……”
可她話未說完,便忽然有一隻泛着冷意的手伸了過來抓住了她的臂膀,聲音也靠得更近,陳醉幾乎能夠感覺到那吐息了:“你的眼睛,怎麼回事?”
這是極失禮的舉動,可不知怎的,陳醉卻并不惱怒,也不曾掙脫,她隻是微微一笑道:“醉先天不足,自出生便帶有眼疾,年歲越長,視物便越發模糊,今年一十八歲,已完全瞧不見了。”
接着她像是想要證明什麼一般,輕輕将鐵杖換到了左手,右手抓住面上的白绫,輕輕一扯,便取了下來,她轉頭“看”向玉樓,她的眼睛很是好看,眼尾略彎上翹,内裡卻深邃,微微一笑時雙目卻似一道彎月,似醉非醉,楚楚可憐,若是那雙眼睛瞧人,便會叫人覺得滿目深情,心神蕩漾。
再加上陳醉她長了一張極好的臉。
——隻是可惜的是,那雙眼睛已蒙了一層白翳,毫無神采光澤,顯然已失了作用,半點都瞧不見了。
玉樓一見她全貌,那手抓的更緊,可旋即又松開來,輕聲道:“你的眼睛……”
她說這話時輕聲細語,竟帶着些關懷與柔情,明琅和岑子佑同她相處這麼些年,卻是頭一回見她這樣柔聲同人說話,不由一驚,緊接着明琅同岑子佑互相看向彼此,心中已明白了一些事。
那陳醉又“看”一眼玉樓,玉樓被她這樣一“看”,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可還不等她細想,陳醉便伸手又将白绫系上,她輕聲道:“神農谷的溫姑娘早給我瞧過了,是治不好的。”
玉樓本還怔怔瞧她,可心卻因為瞧見了陳醉的眼睛和相貌之後又逐漸冷了下來,她的神智也逐漸回籠,正在這時猛地聽到陳醉說話,眉頭便又緊緊蹙起,下意識看向陳醉,旋即又轉開視線低聲道:“……溫岚?”
陳醉綁着白绫的手一頓,眉頭一皺道:“玉樓姑娘,你認識她?”
玉樓因為她念了自己的名字,身子微不可見地抖了抖,可她退後幾步坐在一張椅上,手按住額角,語帶疲憊道:“我正在找她,她在哪裡?”
陳醉輕笑一聲,帶些無奈之意道:“玉樓姑娘問的不巧,半月前她便離開‘九萬裡’,便是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接着陳醉又轉向岑子佑道:“便是我方才與你提過的住處,是在清光城城郊的一處山谷,我近些年來便住在那裡。”
岑子佑面色不虞,可她強壓住心中不快道:“大舅舅便是這樣對你的嗎?”
陳醉聞言淡淡一笑:“有吃有喝有人伺候,已經是很好的事了,阿姐,我總不好再要求什麼,況且……”
這白衣少女苦澀一笑,便又轉向頭對玉樓道:“卻不知姑娘找溫岚姑娘是有什麼事?”
玉樓道:“卻不是我找她,是我應了一個人的要求,要送一封信和一個東西給溫岚。”
陳醉又問:“敢問是誰?”
玉樓啧了一聲,臉上顯出不快來:“是一個邋遢又煩人的糟老頭子。”
明琅聽玉樓這樣說卻笑道:“聞谷主聽你這樣講他,肯定又要吹胡子瞪眼了!”
玉樓冷冰冰道:“他生氣正好!我巴不得他讨厭我!”
說罷便又坐在一旁不動了。
陳醉聞言,那鐵杖在地上又是輕輕一擊:“聞谷主?玉樓姑娘說的可是人稱‘見不得’的聞天青,聞老前輩?”
神農谷主聞天青有個诨名叫“見不得”,蓋因三件事:有人要死卻不救這種事,他見不得;千金求診,磕頭求治,他也見不得。
而第三麼,他為人行蹤飄忽不定,便是谷中弟子也不知他行蹤下落,此為第三個“見不得”。
玉樓冷嗤一聲道:“老前輩?不過是個氣急了就隻會吹胡子瞪眼的邋遢老頭!煩人!煩人!”
岑子佑知道她平素少有大悲大喜,見她今日已經兩次破功,難得顯出真正的喜怒來,卻不知是好還是壞,隻是對陳醉道:“正是這位,幾年之前,他與玉樓姐姐認識,硬是要收她做關門弟子,姐姐嫌他聒噪又煩,自是不肯,卻不想聞谷主也不知使了個什麼法子,竟真的叫玉樓姐姐做了他的關門弟子。”
玉樓閉了閉眼,似是努力壓下了過于激烈的情感,甫一睜眼又變回原先的模樣道:“既然有了線索,知道了下落,隻怕要找到她卻也不難。”
随即她轉頭看向岑子佑,岑子佑将頭微點,面上帶笑道:“此事自然全數托付芥子閣手上。”
玉樓見她應承,心中便也安心下來,于是轉頭看向岑子佑,岑子佑何等聰慧人物,隻一眼便知道玉樓想問什麼,隻是道:“還記得昨夜同你說的那件事嗎?”
玉樓道:“那具……浮屍?”
岑子佑點頭,接着轉向陳醉道:“五娘,先前說到一半,非是我們不肯将畫交給你,實在是這件事同你的東西也有些幹系。”
岑子佑又問:“方才還沒來得及問你,你那日送來修複畫卷時,也不知是誰來接待你的?”
陳醉偏頭去聽,聽罷回道:“此事我并不大清楚,阿姐,你也曉得我雙目失明,瞧不見東西也寫不了字,是故隻是待在外間等候,隻是叫我家那個丫頭去填單做事。”
“是誰?”岑子佑又問。
“是我一個叫做不仄的丫鬟。”陳醉道,“不過雖然填單确認之事非我親手去做,但那日接待等候的時候,我一雙耳朵卻是聽得一清二楚……”
正當此時,隻聽得廳外有人腳步匆匆行來,來者共有兩人,陳醉聽得清楚明白,其中一個腳步輕,另一個腳步重,二者一前一後行來,正站定在廳前,同大廳正門口的侍衛講話。
“……煩請通報,在下浩江分堂堂主高衛,與匠人葛央奉了小居士的命令前來拜見。”
說話的男人聲音洪亮,中氣十足,顯然是個練家子。
而陳醉雙目不可視物,耳朵卻極靈敏,隻見她聽罷門外之人說話,這時也微微一笑道:“正巧了,那日接待我和我那丫鬟的人當中……”
“就有此人。”